第二十二卷 墨氏兼愛
不禁悵感古時情,但尚周仁弗市名。推食解衣真愷悌,覆雲翻雨甚浮營。
須知厚道何容過,更信平衷矢勿輕。簡盡篋編閱盡世,在中曾有幾人行。
這首七言詩,單指今人有了身家,不能無所親愛。獨有一件,無如偏僻自好,將奈之何?總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審得一個道理,遽謂我不將恩惠施及於人,猶然是薄劣之徒,不足戴天履地,不足人群結黨,與禽獸無知何異?雖然如此,想亦未曾駐鄰右駐之人,豈其又是一副面目,又是一番聲氣。俱他所作所為全是至中至正,至大至公,不肯有一毫不及,亦不肯有一點太過。假如人生長在這世界之中,有了人,那親愛自然生了,這也是情之一端,可以敦其天性,全其骨肉。若是人遇人的時節,那為我所親愛的事體又生出來了,這也是用情所在,有好則合,有惡則掩,又未常不可。不意人一往不回,溺而不反。考其起初,在一念偶同,及到後來生出變故之際,心心為之固結,事事與之綢繆。或是等夷之人,要將親無失其親,愛無失其愛。任其所之,甚至深戀難割,便是這性命似可捐而棄之,不敢吝惜。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,若親之必欲其一時驟貴,愛之必欲其一時暴富,便這名分亦可相忘。所以,旁觀的人看了疑道:彼何故與人如此逾涯盻睞,倒授不辭。那當局的猶恨疏闊,不曾狎昵哩。還有一說,人身上無輶毛之能,思量要助舉見德,人手無造命之柄,又思量要為情保生。如此弊病稍不剪刈,坐使天倫的慈孝,變做了比昵之私。聖人的琴瑟不幸釀做了同是之禍,此皆親愛一偏所致。正是:
泛用親人流易枯,應為僥倖小人徒。不如揆理還餘樂,莫作人間賤丈夫。
如今卻說一件忘身愛民的故事,你道此事出於何代?喚作何人?就是唐太宗皇帝,姓李諱世民,一自平了劉武周,得了尉遲敬德之後,即居大位,天下太平,人民從化,因置了一座弘文館於殿側,聚書二十餘萬卷,精選四方文學之士,俊彥之儒止有三人。一個姓虞名世南,一個姓褚名亮,一個姓姚名思廉。這三人生得儀容齊整,才思縱橫,甚為唐太宗皇帝所重。更日宿值禁中,聽他朝隙之時,引入內殿,講論前言往行,人物故事,或日斜未撤,或夜分乃散。其時,唐太宗偶幸便殿,那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恐怕太宗要來召對,即忙整衣束帶,執卷陳篇。卻好太宗正要與他三人講話,因令侍臣宣入殿來,見禮已過,太宗賜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三人坐下,便問道:「朕觀煬帝文辭,看他亦知是堯舜非桀紂,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?無論他窮奢極欲,就是他造迷樓一事,豈不與殷紂相同。卿三人可為朕說之。」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應聲答道:「君雖聖哲,猶當虛己受人,故智者獻其謀劃,勇者獻其伎力。那煬帝只因將那俊才自恃,矜驕自用,故此他那口中誦的是堯舜之言,他那身上為的是桀紂之行,曾不知自覆亡了。」太宗道:「言之甚善,況前轍不遠,是吾屬之師也。」又問道:「朕每臨朝欲發一言,未嘗不費三思,恐為民害,是以不敢多言。卿三人若有讜言直論,朕當黏之御壁,俾朕得出入省覽,幸勿吝賜雅教。」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一向在外將這致君澤民的事情,詳求備議,不期太宗此時問及,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對,無非是憂國奉公之心。有詩為證:
方欽出語凜如冰,況復才名天下稱。若遣隋煬知此意,不教國喪與家傾。
後人深感其事,未盡其懷,因又有七言絕句一首贊美之云:
立身正直意悠長,洵是邦家作棟樑。試聽圖維瑕隙處,直令千載播嗣場。
那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一心要盡職業、懷獻替,也不怕攖主之怒,也不畏蒙主之謬,因奏道:「君所依的是國,國所依的是民。若剝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,就像割肉克腹,及至腹飽其身已斃。君富國亡,古今一轍。伏乞吾主援為殷鑒,是小臣之願也。」太宗道:「大哉言也。朕雖不敏,敢不敬聆高論。」值天色也晚,太宗即命撤駕前金蓮寶炬送歸館閣。從此之後,太宗惟以憂民為念。次日,又該視朝,太宗穿了法服,御了大寶忽見奏事官進了午門,揚塵舞蹈,山呼萬歲,奏道:「數日之內,畿甸之間飛蝗害稼,振羽蔽天,特此啟奏。」太宗聽奏悵然不樂,即命罷朝修省,撤樂減膳,與了五七個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蟲多寡。一步步走了半日,方才到得苑門。這苑中預先原植著許多奇花異卉,秀柏青鬆,以供巡幸賞玩的。頗奈這些蝗蟲也不顧是君王所好,一絲絲盡情白吃,竟吃得精空。太宗立住腳舉目一望,但見如煙雲滿苑;側耳一聽,又渾如春蠶食葉相似。太宗因歎道:「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無餘,不消說民間稼穡被他損盡。」說罷,涕泣不住。忽然,魏徵丞相也進苑來,向太宗奏議逐蝗。見了太宗,甚是引罪,不能燮理,以至災沴。太宗道:「與卿何罪,朕實不德。然而下民以谷為命,被蝗蟲食盡。朕今惟吞他在腹,食我肺腸,何忍致生民餓死。」魏徵急忙止道:「陛下聖躬貴重,豈宜為了賤下之民,或有不測奈何?」太宗道:「卿言過矣。朕無民何以為天子?」因祝天道:「皇天鑒朕,願蝗食朕,勿傷田禾。」祝罷,吞了數枚,始命侍臣引歸宮闕,魏微亦自出苑而去。是歲飛蝗雖然眾多,終久不能為害,這也是唐天子忘身愛民所致。為何我初說偏於親愛的不好?自古說得好:君民一體。所以,此事非為外務,非為過情。若說偏愛的也有一個故事,出在戰國之時,待我試談始末便知其故。正是:
欲醒世人昏聵者,休將往轍等閒看。
卻說春秋時宋國內有一人,姓墨名翟。他平生只要求異於人,每日在其家中著書立說,捏怪談空,凡一十六卷,共計六十一篇。其首重的是儉。這儉之一字,如寒儒貧士,以酸齏為珍錯,以蓽門圭竇,為重樓峻宇;如高人逸叟以琴鶴為僕御,以青霞絳雪為餱糧。曾不肯過求其食物,高大其門閭,一椽一石足以棲身容膝,此外遂無所求,亦無所戀。這兩等人惟將澹泊明志,儉樸承家。所以,墨子覺得此事猶是力所易為,便想道:紛華靡麗必須王侯貴人、達官長者。有了萬方之玉食,有了千里之保賦,始可拖紈曳綺,美宅華居,呼奴使婢,堆金積玉,撾瑟鳴琴,撥築鳴阮,夕樂朝歡,極情縱欲,蕩志消閒。若一屬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,不若貴了這個儉字時節。自然人曉得我是性子好儉,我便不修邊幅,那懼人來譏我誚我,豈非一件大快之事?又想一想,以心相問道:我既將儉貴了,若是不與人同又非本來之意,必須使此心渾然如一。概將他人無所不憂,如人有疾就延醫餽藥、診病問安。或者是窮的,有了父母妻子之累,無論自己是個富人,雖貧者略有一分一粒,也不可私自留為己用,務要傾囊倒橐,委曲周急,始可稱物我為一體。然後乘機候隙向人前揄揚其教。那怕愚夫愚婦,不信不尊,不從不學,這倒是最上之策。還有一說,如今的人極不明理,極其量小,極其眼孔褊淺,局面狹隘,趨人之錢財,憎人之困乏。如與我疏的富了就視之如神明,奉之如父母,畏之如雷霆。如與我親的窮了就棄之如敝屣,恨之如寇仇,惡之如鬼蜮。那富者看了人,眼橫口輕,語尖舌薄,便說某也命好應該好,某也命不好應該不好。他起了這一點奚落之心,增了這一片驕誇之色,即有時將些東西施予親知,亦有何難?正是:
終有輕人意,難忘呼蹴恩。須知尚志侶,寧逝勿延生。
墨子又思想道:我如今只說命是天賦,於人原無好否之分,何須以無稽之事信為真確,以之欺人愚世。我惟非之刺之,若有這等的,便非賢人。可知我亦要將他拒絕,不與他交相往來,示他一個不肯同人親愛的不是吾教所取,人自必然緩緩醒悟,何必要限其一時歸順?再若得教化大倡,我之素願始畢,還須將那稀奇古怪之談,說鬼說神,令人耳失其聰,目失其明,心失其主,神失其舍,不必說歸依永遠,做了一家,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毀哉?他有一個弟子,姓禽雙名滑釐,看知墨子所為的這些事體,所出的這些言語,皆是迥異乎人,反要同人兼愛,令人解之不可,辨之不能。幾次要懇求他說得個明白透徹,也好放下了這段疑根。是日,墨子正構得一所著書之處,門戶蕭條,僅蔽風雨,全無些回欄復院,玫砌紗窗,儼然塑出個貴儉之狀。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內,千思萬憶,忽見禽滑釐走將進來,深深拜揖,墨子連忙答禮。墨子叫禽滑釐坐了,滑釐先敘了些寒溫,然後告道:「夫子日常間所說的第一件事要貴儉。那儉之一事有何妙處,要去崇尚?此屬甚麼意故,弟子極愚且頑,乞示其詳,用修大道。滑釐專請,不揣夫子允否?」墨子道:「今天下之人,唯慕奢華,專羞貧賤。常見那貧兒偶得數金,便妝出許多富貴氣象,旁睨無人,恁般情狀,深為可嗟可恨。他雖自己看得甚大甚闊,究竟不過是一個銅臭而已,何足驕人?何足炫俗?我故所取之儉是第一事,人若能儉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。若一味要居移氣,養移體,憑他有萬益金資、田連阡陌,不過是一個守錢虜,沒字碑。況且奢之一著,不徒是可憎之物,且是危身之器。凡有志者怎麼不要去貴儉?正是:
識得個中真意思,不難謀道作人師。
禽滑釐道:「原來如此,今日更有一言動問。」墨子問道:「甚麼事?」禽滑釐道:「竊見古之帝王卿相,其治天下國家,先以農桑為首務,每每在五畝之宅,樹牆下以桑,至了春夏之交,男婦競彩其葉去養女兒蠶,待到三眠之際,結成了繭,藏蟲其中。其時城市間,要經商買易的,各人取來做綿繰絲,日夜不休,勤劬畢備,也只為賴其可以為衣遮體,禦寒防冷,蔽風做雪,往往有人說耕耨之事極勞,繅織之事極擾。擾勞之事,民知了不肯遽舍者,知其可衣可食,所以鄉貢人蠶,機杼勞頓,不是過也。不知為何這都會市鎮、店肆之上,紛紛炫目奪睛,處處擺列都是錦繡絺紵,要他恰為何用,特請夫子以道其詳。」墨子道:「這件東西是皆非吾之所務,吾之所用,今試與汝說明。那錦繡絺紵是亂國之主,不知及時明其政刑,反要盤樂怠傲,荒淫無度,奢靡猶濃,其下令如疾雷相似,又如決水,不許稍有阻撓,一瀉千里的光景。此輩專愛前件。凡民間夫婦有能工其機杼善於織作的,急命其弄梭搖掠,捻線叩經,隨你是春月寒宵,秋風涼晝,也不能夠容你稍稍告息片時。不然稍有片咎遲延,道是違了欽限,即刻加刑問罪。那些鄉野窮氓好不苦楚,好不利害。」正是:
為人莫作工藝身,一生安瘁由他人。直至工成和藝就,為誰快樂為誰辛。
譬如今日適當凶年荒歲,家家絕食無糧,處處哀號泣涕,那野田之中不生長一絲青草,囊篋之內,空蓄積萬兩黃金,可謂救死不暇了。設有一個人欲將那隋侯的明月珠,又將一鍾的白粲粟也持來與你,這一鍾粟非易事也。這鍾乃是個量名,能受六斛四斗。我想貧霎之子,簞瓢屢空,困抑無聊,動轍匱之,下動廝養之食,雜居口口之中。雖不敢強求事之未然,若要思量那升斗濟其飢餒,憑著你望穿雙眼,屈斷十指,有甚麼親舊肯為義舉慨助,到頭不得已出於矯飾一途。自以為自己屏絕滋味,聊在市廛,混跡埋蹤,行其素位。他的初心止不過要讀古人書,行古人事,做一個有道之君子,或者有日名聞諸侯之國,取爵祿、養妻子、結交遊、蓄僕御,既擁富厚之資,又擅謀身之術。這都是倚空妄想,何足掛齒。假如有得了珠的,止好藏襲笥篚之內,究竟此時、何處變賣,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,即有得了這一鍾粟的,又不能再得那光燭百里的寶珠。吾今與汝商量取捨,汝若當此將有所擇。禽滑釐道:我此時惟以救窮為急要,珠何益於我,只可因了這顆珠,受盡莫大之累。萬一遇人不良,探囊相迫,不惟失了珠,倒又害了命。粟價雖少,吾寧取之。珠值固高,吾不願取。墨子道:「誠如此言,何必尚其奢哉。若以無用之物,為其可長末淫之務,為其可好?除非暴虐的主上,或有從而行之。至於聖人斷不肯破其戒,令後人訾議的。」禽滑釐道:「敬聞命矣。」遂長揖深躬,拜辭而出。未免向人前將墨子的話說與人知道,自然有傾耳聽的,有抵掌談的,也有交口譏的,總皆人情之常,不消細說。
適值那時又有一弟子,名曰公上過。聞知墨夫子一是貴儉,二是兼愛,三是尚賢,四是明鬼,五是非命,六是尚同,說得心志暢悅,聳動其懷,乃歎道:「越王賢而好士,吾當往薦夫子。萬一越王見用,也不枉我為他弟子一場。」這公上過輕裝一劍,前往越邦,叩見越王以薦墨子。越王道:「寡人聞墨子名翟,為人務外,做事不肯近情,一味兼愛,恐屬謬傳其賢,執事切休自失。」公上過又將禽子面述墨夫子兼愛等語委委婉婉的奏上,那越王十分大喜,便向公上過道:「汝師苟肯至越,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,書社三百以封爾夫子,決不虛言,望執事代陳寡人之意。」公上過謝別越王歸至宋郊,見墨子備述越王之意。墨子道:「子今觀越王果能聽吾之言、用吾之道否?」公上過道:「殆未能也。」墨子道:「如此說,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,雖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。假若越王聽言行道,縱極遂我的本意,不過度了身而衣,量了腹而食,比於賓民,未敢求仕。萬一越王不聽吾言,不用吾道,不要說去做甚等次的官職,雖將全越之地為了我的食邑,賜爵封侯,亦無所用。」公上過聽了此言,已悟到墨子兼愛是要將天下事事物物無所不愛。今僅封越國書社之地,止是利及一身,非其意了,所以不肯應承。公上過是個聰明之輩,打首知尾,竟不敢相強其去。有詩為證:
知師莫如弟,斯語非虛玄。從此高聲價,傳之億萬年。
這墨子但有兼愛之心,利人之想,卻未曾行將出來,也未見得他的心內果是何如?恰好遇著一件事體,甚是危急,墨子不得不顯其長,已遂生平的志向了。你道是一件甚麼樣的事?卻說此時魯國之中有一巧人,姓公輸名般,又名班。被楚王聘去,製造機械,攻宋國之城。其時宋國中巡城飭堠,演武操兵,至於局外之人,雖不能高枕而臥,亦可以束手旁觀。縱有一二橫戈躍馬的,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祿,享了皇國厚恩,不得已而為之。可笑這墨子一聞攻宋之信,惟恐有害於人,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塊肉相似,急急自宋國走至楚邦。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風雨,他也略不顧些利害艱難,裂了裳,裹了足,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,方到楚都郢地,入見楚王便奏道:「臣墨翟乃北方鄙人,聞大王欲示威鄰境,將圖攻宋,信有之乎?」楚王道:「然也。」墨子聽罷便啞然一笑,楚王頓生疑心,問道:「子何笑之有?」墨子道:「大王今日攻宋,還是熟思過的,還是驟發意的?」楚王道:「此念久矣。」墨子道:「既然久有此心,敢訊大王,據今時之勢,必得宋乃可相攻,不得宋乃師出不義,尚可攻之麼?」楚王道:「子又來亂言。既不得宋且又不義,何必攻他?」墨子歎道:「此言甚善。臣看來宋國必不可得。」楚王道:「公輸子是天下的巧工。他現為寡人製造攻宋器械,吾子亦曾聞知麼?」墨子道:「臣非不知,請公輸子試攻之,臣試守之。」當即辭楚歸宋。楚王即傳下令旨,著公輸子攻宋。他九次設機都被墨子卻退。那公輸子計窮力竭,只得稱伏不敏。只因公輸子自有全義,所以此處不及相述。這叫做:
相逢各騁大神通,到底誰雌誰是雄。安得群侯息戰馬,尊周更復事雍容。
卻說墨子破了公輸子的機械,好生快活,又請楚王相見。那楚王問道:「子今日更有何辭?」墨子道:「敢以一言奉告,即告退矣。」楚王道:「就請下教。」墨子道:「今大王國內倘有人在此,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軒,他卻棄爾舍之,見那鄰里之人倘有敝輿敗轅,反欲竊為己有;其箱筒積蓄下的都是雲錦宮繡,他也棄之不顧,見那短褐的賤服,便又欲向鄰家去竊;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適口克腸,他更舍了,反去竊鄰家的糟糠。如此所為,可是何如人也?」楚王道:「如此者必為有竊疾矣。不知子出此言卻是甚麼意思?」墨子道:「臣觀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廣,所謂天府之國矣。今宋止是叢爾,方五百里,其土地人民止當大王十分之一。看起來豈非文軒與敝輿一般,楚王口殃不容。」墨子又道:「楚有夢澤,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;又有江漢,其中所饒的是魚鱉黿鼍。若區區小宋所謂雉兔鮒魚,也不能夠有的,豈非粱肉與糟糠一樣。」楚王道:「夫子所言莫非要緩我攻宋,陰使人來襲我郢都麼?」墨子道:「若如君王所言,必致傷殘人命,臣必不去做他。」楚王方才放心,便道:「子言有理,可還有比喻麼?」墨子道:「未哎哩!今聞楚國,所有的是長鬆文梓,梗稱豫章。況宋,國不產長木,此與錦繡短褐無異。臣以大王攻宋,與此同類,故敢斗膽敷陳,非過為侈談天下之務。」楚王道:「說得甚善,請無攻宋。」墨子道:「如此足仞大王高義。」於是,楚遂罷兵。有詩為證:
片辭凜凜息紛爭,從此通和兩國寧。笑殺公輸空擅巧,難逾墨氏這番情。
其時,宋王知墨子說楚有功,安車駟馬,召回本國,待以上賓之禮。墨子當此自信己之愛人利物,無所不主。且有弟子禽滑釐、公上過等三百人,相與周旋歲月,從其教者,幾遍天下。然而,宋國又有一人,名曰子冉,乃是奸佞之徒,做人極其奸險,好談人過,口中以是為非,以非為是。觀見墨子游說楚王息了兩國刀兵,人民安堵,又召回本國,恐其一旦做了卿相,奪了他的權柄,竟私自算計墨子,要將他擺佈死了方才暢意,設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潤之譖,膚受之訴,將他離間,自然不能在這宋國一朝居也。後來墨子果被子冉讒言誹謗,一旦觸了宋王之怒,禮貌衰哉,將墨子逐出。墨子顧影自悲,撫心欲哭,又恐人來恥笑,勉強閣住了兩眶眼淚,獨自一個悽悽惶惶,徒行去國,前途茫昧,不知何地可以棲身。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,那墨子觀看其城:
團團如鐵甕,矗矗入雲霄。試問為何地,將身可住牢。
城牆之外繞著一派汪洋城河,河上許多人家。人家之中不見有士農工商,縱有其人也多有遊手游舌之輩。你道為何?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,殷紂時曾建都在此。那墨子看了其城,心中便想道:我墨翟有了大才絕學,反被讒人誹謗,以致馳驅道途,沒個解驂致館之所,又沒個推賢敬士之人,受了無限痛苦,萬種淒涼。如今幸喜走到了這樣一個的城池側邊,或者此地可駐我的行蹤,可安我的身體,可息我的寢食,可抒我的志氣,可用我的才華。我只因在此委質為臣,得位行道,豈非是賢人君子,志士英豪,發跡之場,也不枉了這幾時牢落,也不埋沒了這一片救民兼愛的心腸。況我只為一心愛了宋國,說了那楚國以致退兵不攻,今日事已定了,功已成了,君上無憂了,人民也安枕了,社稷也無毀敗之危了,宗廟也無絕滅之恐了,不指望感我酬我,他倒反聽細人之言而逐我。難道此處還有甚麼奸人,再像那個子冉的為人?料想這答兒決沒有如此之人。咳!老天,你既生了我這墨翟,就該尋一個安置我的所在,縱不能上位存身,便是工藝細民的流等,也憑我操一業成名,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?正是:
有懷未遂傷情切,四海無依實可憐。
墨子歎未畢,那城門已近,早見一個老人家約有五七十歲光景,鬚眉皓然,他目中還低低答答,咿咿唔唔,一頭走,一頭歌。墨翟暗暗想道:「這老者高興得緊,我不免問他此城何名,有何禁令,即可進否。」那老者望見墨翟便不唱歌,倒先問道:「夫子何方到此?」墨子道:「在下姓墨名翟,今到貴方不知是何地名,特問老者一聲。」老者道:「原來你就是墨夫子,聞你說楚有功,為何宋君不用你,反到此來?」墨子道:「一言難盡,但此地何名?」老者道:「此地名曰朝歌。」墨子一聞朝歌二字,忙將其身退轉飛走,離了那座城門。那老者看了墨子點一點頭兒,歎道:「這個人蹤跡甚奇,決是個失心瘋的,恐他未必是個墨子。」老者歎罷,依舊唱歌他去。那墨子走離了數箭之地,方才立住腳,自歎道:「我今日何其命運苦哉,怎奈所如輒躓,吾死矣夫。今這個小邑孤城,我還妄想其中有好人,有明主可以賦黃鳥之歌,以寄飄蓬之跡。怎奈我又來得差了,邑名朝歌,其人必惡儉尚奢,不肯從教依法的了。吾又何益?縱在此邑,猶在宋邦無異。況昔者尼父是個大成至聖,他半日尚為不已甚,及至水名盜泉,那尼父堅執不飲。況我亦非以下販夫豎子,如何不要效而為之,只索去罷。」有詩為證:
顛沛猶堅志,流連何處安。無衣逢雨雪,有鋏但攜殫。
去路茫難定,悲啼恰易殘。徵懷誰共訴,旅影自孤單。
空愛兼人物,徒勞沛世難。蕭蕭還切切,冷冷復漫漫。
入邑思投刺,經都孰守翰。及門人散久,淒楚懶加餐。
墨子行未半里,天色已晚,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勉強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,不覺雞鳴天曉,人物聲喧。那墨子權宿了一夜,心中也不懊悔,但恐無處再顯其才,得以兼愛世人。是日,天色晴明,遠望林木之外,有炊煙縷起,墨子向煙而走,腳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,可以買飯息足之所。墨子自袖中取些錢兒,向店中梳洗酌飲,然後復往路中行走。真是倀倀何之,不勝其苦。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,這兩隻眼角上偏生閣不住眼淚,只管要流將出來,好生陶他的氣,少頃拭得乾,又觸著些人言鳥語,便又不禁其淚如泉。墨子只得立定身子,假以看看東西,望望南北,行行走走,忽見村落之中又是一帶人家,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畫。但見:
竺嶺丹楓,澄湖黃柳。門前草色含疏爾,氟獵翩翩。窗外鬆聲送落潮,悠悠遠遠。野鶴飛來,似忘年歲。輕鷗戲處,如結弟兄。老叟扶杖看芝,小兒垂竿拂葦。日暮雲封竹,秋深樹散煙。問誰氏深居隱姓名,是何人僻地移城市。少不得有衝花投鳥食,又豈無那踏月與僧期。披麻且結網絲,磨石聊鋪棋局。槿花開而且落,野蝶去以猶還。映水芙蓉,繁陰江滿港。當軒檜柏,老靄散空庭。直教睡足三竿,豈待香飄一篆。疏世情而畏客,讀道書而清齋。竹枝森森被徑,花影蕭蕭疊林。若非跡擬古人稀,定是情同高士隱。
墨氏看了,觀之不足,愛之有餘。又行數步,只見那個人家裡面,堆著些素絲,如山高相似。墨子停睛注目,細看了一眼道:「此乃是蠶結的蘭,是人家的男婦繅的絲,為何那兩個人在彼處將許多素絲向手中播弄?」又走近一步,又低頭細視,只見那兩人在那裡染絲。墨子道:「我想這絲本是白白淨淨的,恰被人拿了些蒼黃顏色,憑他要染蒼就蒼,染黃就黃,即如吾人一般。若其自己本是個好人,萬一習俗,少有明師佳友,少有好言好語開發其聰明,挑動其昏塞。全是貪殘奸佞之人,作歹為非之輩,與之朝夕盤桓,時刻居處,免不得好人也要改為歹類。就是守節的貞婦,若有如簧之舌,出言哄誘,自然守不住節操,念動懷春,情傷獨旦。就是那征戍之士,若有敵人誘以夫婦之樂,家室之歡,也未有不棄甲投戈,私自逃遁的。就是那在位之人君,終日居在深宮大院,伴著豔冶妖姿,若無三老五叟,坐而開論古今治亂興亡,朦史箴其言動,瞽工相其飲食,畢竟為著奸聲邪色,惑志喪神。就是那學道之流若無所見,也要被情慾喪了聲名,亂了道法,永墮地獄,怎上天堂。就是那農工商賈,不將志立,恁般堅固,也未免要墮其四支,危其職業。我想來豈不就是個素絲的榜樣,要染便染了五色,要不染仍舊是素白之絲,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絲之類。昔宋用我就是素絲,今日逐我就是染絲。」那墨子說到其間便哭將起來,就如喪了考妣一般,跌足捶胸,口中叫道:「我那絲呵,你為何被人染了顏色,自身不得自主,反被人在手中團捏。」他自早至午哭個不休,其時染絲之人一心在那裡調勾作料,染其顏色,那管墨子的閒帳。始初聽得哭聲,其人尚認道是:
隔水嬰兒哭未休,也因操業只低頭。無何墨子聲逾厲,始住調勻偶送眸。
染絲人抬起頭來,看見是墨子這樣一個大人家,乃笑道:「這人又不著鬼,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,難道是失心瘋的?若不是個瘋子,為何作此態度?看他形狀,又非以下之人,其中必有緣故。」那墨子偷眼看這染絲人住了手,私自喜道:他見我哭這絲,他便饒了不染了。及見其人又染,墨子又哭,其人又住手。墨子又停哭,如此三回五次,不一而足。墨子哭得眼淚枯乾,喉嚨叫啞。染絲人忍耐不住,住了手,走出門來,拽了墨子的衣袖問道:「你看我大哭,其意何也?」墨子道:「老兒有所不知,這絲質本素,要將來染黃就黃,染赤就赤,染白就白,染青就青,染玄就玄,染蒼就蒼。豈不是與人彷彿,習善便善,習惡便惡,習好便好,習歹便歹的榜樣,故此不覺心傷得緊。」說罷又大哭起來。染絲人聽了此言,連聲道:「呸!癡人,癡人。絲之為物,拿來染了顏色,濟人用度,怎麼倒費你扯淡之哭?」即將身退轉,笑了一聲,掩門進去。那墨子見他不彩,四顧沒個知己,哭了又哭。忽然其弟子公上過、禽滑釐二人聞知墨子為宋所逐,也擔囊躡履來尋,恰好遇著,看見墨子哭倒在地,二人向前問其緣故,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,一味指著了那人家的門內而哭。公上過、禽滑釐錯道墨子或受其辱,故此哭泣之哀。二人又再三動問,墨子道:「彼家染絲,我故惜之,不忍見其因素而染於五色,如人不學無術,也有染其習俗,壞其聲名相似。」公上過、禽滑釐齊聲歎道:「原來夫子為愛天下之心,故如是忘身致渤,弟子輩謹聞教矣。但宋君不仁不義,逐了夫子,今往何方?」墨子道:「茫茫風塵,正無稅駕之所。」公上過、禽滑釐齊道:「夫子何苦獨自奔走天涯,我二人特來相尋夫子,且回故鄉再作區處。」墨子應允,即便回去。
只因墨氏一念兼愛,以致如此,若非公、禽二人豈不做了他鄉之客,萍蹤浪蕩,何時了休。我雖愛人,人不我愛,何益之有?所謂異端之學,必使正人君子攻而滅之,始為快事。所以後人有感其事,乃有一詩歎道:
悲哉墨氏,不情之猶。說楚何益,逐宋何仇。千載而下,只足貽羞。
寄言末世,有識者流。或作販豎,或為王侯。慎勿妄學,聊以優游。
總評:兼愛是無父之事,這墨子甘心為之,是烏得稱有情者。如此博譽希名最為其甚,及至裂裳入郢,甫及罷兵,又遭讒謗,其為力也,不亦勞乎?不亦拙乎?
又評:常言有之,勞無功,反苦窮。讀墨子者,當作是觀。可見夫子有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之言,不為虛矣。何則兼愛一事,還可冤做有仁心者,及哭染絲,止可供人捧腹。
第二十三卷 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
舉世茫茫穢行,誰能濁裡澄清。夢魂常逐幾方馨,一覺千秋未醒。
細數古人高潔,爭如仲子廉貞。只今遺得一潔名,莫道矯廉畸行。
這一首《西江月》詞說近世人情鄙猥,貪得成風。凡屬利孔所在,無不兢逐徵求,那管喪名污行,就如千年不醒的長夢一般,那裡再得個捐棄榮華,甘心落莫。雖當勞苦而不辭,或值飢寒而罔惜,清名苦節。表表人間的陳仲子,做一個中流砥柱呢!當初的人都說他是矯廉,不免輕薄他幾分。不知這樣的人,正是今人的藥石。那陳仲子是齊國人氏,戰國時的處士,排行第二,故此喚作仲子。因避居於陵,又號為於陵子。父親早故,惟有母親在堂,他的先世皆是齊國上卿,有兄陳戴見襲著祖父的官職,真個威風光彩。但見他:
食祿蓋邑,享粟萬鍾。榮承先業,果然氣燄熏蒸。勢擅餘威,委實聲名赫奕。衣錦繡,食膏粱,已自奢華不盡。樂妻孥,登大廈,果然享用無窮。成為庶姓之尊,列在一人之下。
若是當今之世,為兄的如此貴顯,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勢力。這個陳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,且聽我道來:
秉性貞廉,棲心淡泊。所惡的是朱紫盈門,最嫌的乃金釵繞座。盤中餐來得無名,寧飢餓而不食。身上衣不忍棄舊,雖破損而猶穿。久厭世人之競逐,欲同自己之清高。
一日,陳仲子對妻子說道:「我久慕清廉,不能遂志。若只管戀著不義之物,何以成廉?」妻子道:「那一件是不義的?」仲子道:「我和你日常間吃用是那裡來的?皆是吾兄的俸祿。俸祿難道是義的?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,雖然祖宗遺下,在我看來也是不義的。莫若棄了,方可礪吾之行。」妻子道:「如此卻好,恐一時沒有棲身的所在。」仲子道:「於陵地方,我有陋室一間,盡好安身,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?」妻子道:「你既有心,我必同志。唱隨相守,何嫌於貧?」陳仲子大樂道:「此真仲子妻也。」後人看至此處,有詩一首以贊之曰:
避世辭榮意見真,修名砥行不妨貧。同心羨有賢義婦,此義何須再問津。
當下仲子又對妻子道:「我和你就去罷。」妻子道:「這也須別了婆婆,方才可去。」仲子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既同了妻子去別母親、哥哥,把要出去棲住於陵的話說了一遍。他哥哥是做官的人,心中便道:「他是薄福之人,不能消受體面上。」少不得把兩句好言語勸慰,卻不十分強留他。母親實出母子至情,未免肝腸寸斷,涕淚交傾,力為勸阻。夫妻二人堅執不從,竟自恝然而去。離得相府,轉出東廓門,不一會兒已到於陵地方了。但見:
數椽斗室,半畝方塘。屋外青山,聳起嵯峨之勢。門前綠水,流來嗚咽之聲。農者農,樵者樵,相逢絡繹。富者富,貴者貴,斷絕往來。暇時山水作生涯,靜夜琴書為伴侶。正是山中莫道無供給,偏多明月與清風。
仲子一身之外並無他物,與妻子商議道:「我和你立志貞堅,也要治些生理才好。」妻子道:「這個講得極是。」仲子便脫下隨身衣服,賣得幾錢銀子,買了些稻草,又買一雙草鞋,看了樣做起來賣。又買了些練麻,付與妻子辟績,大家賺些柴米度日。二人竟在於陵安心樂業,雖不比在家時節享用肥甘,卻也粗茶淡飯盡彀一飽。不料國中大旱,井泉皆枯。仲子只得起了一個早,手中拿著一個壇,壇上係了長繩,徑到東廓外去汲水。天色尚早,雖不曾有人汲過,井裡實是沒水。仲子慢慢汲來,恰好彀滿一壇,井裡就乾了。才把繩子收起,正待要走,只見男婦老小許多人,拿了壇來汲水,看見井中沒水,自恨來遲。見了仲子滿壇好水,不勝羨慕。仲子嘿想了一會,便對眾人道:「你們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。」眾人聽得大喜,各把自己的壇分了水,作謝而去。仲子見眾人去了,仰天長歎道:「我其先乎?人乎?我其貪乎?飲乎?我其爭乎?汲乎?」就把水壇打得粉碎,草繩裂作寸斷撇在井邊,垂首喪氣回到家裡,才進門來就抱頭痛哭。妻子問其緣故,仲子答道:「我未嘗先天下事而爭,先天下事而貪。今日之汲孰使我先,孰使我爭,孰使我貪,以喪我貞廉。我且絕食三日,懲我之先人也。」便閉上了門,嘿坐無言,大有憂色。妻子也只在一旁績麻,請他吃飯,只是不吃。看看過了一日,明日也如此,後日也如此。三日之間並無一顆米下肚,妻子連忙做了些飯擺在桌上,說道:「今經三日已足,懲你之過了。有飯在這裡,且吃些充飢。」仲子餓了三日,那裡聽得?連桌上擺的飯也略略見些影子,卻辨不出是甚麼東西,便問道:「你不言不語,放些甚麼物件在我桌上?」妻子就曉得他目無見耳無聞了,高聲說道:「如今三日了,有飯在此,請吃些。」仲子把桌上一摸,摸著了飯碗道:「雖是三日了,卻沒些滾水漱口,乾巴巴如何下得喉去?今日已晏,料不先於人了,待我去汲些水來。」就扳著桌子,掙將起來,一步一步挨將過去,取了一個小瓶,尋了一根草索縛在瓶口上,喚妻子開了門,他便提了瓶兒,逐步步的挨出門去,慢慢掙到井邊,正要汲水,把手撈到井欄上去,只見有一李子在上,仲子拿將起來,近著眼睛一覷,已被蠐螬蟲吃過一半,只剩得半個。仲子便道:「此天所賜,以濟我貞廉也。不然,螬食何為不盡?」便把那爛的所在掐去了,上口便嚼,剛才咽得三咽,當此飢渴之際,那李子雖然是個棄物,卻也又酸又甜,嚥下喉嚨便覺精神添了一半,登時耳目清亮了。後人有詩為證:
廉士曾逢三日飢,見聞泯滅井邊頹。天貽半李教三咽,頃刻聰明依舊回。
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繩來,已是滿滿一瓶水,雙手捧了將腳步緩緩移來,掙到家裡就遞與妻子。妻子燒火烹茶,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說了一遍。茶已熟了,妻子便把茶飯放在桌上,請仲子去吃。仲子只因三日沒飯在肚裡,髒肺虛弱,雖然肚飢,那裡吃得多少下去?倒吃了三四碗茶,只吃得半碗飯,就叫妻子收過了。將息好幾日,才得飯量如舊。又過十餘日,方得精神旺相。妻子道:「你連日身子不健,不曾出去買得練麻,我的手裡脫空了。」仲子道:「待我就去買來。」徑到城門邊買了練麻復身回來,終久調養不起,初次出門便覺有些力倦了,權在路旁石頭上少坐一坐。不多時,偶湊齊王排駕出郊,到此經過自南至北。仲子也只得站立起來,卻在東邊路口。齊王見了便叫拿來,那些牢子們鷹拿燕搶的跑將過去,認得陳仲子,又曉得齊王是重他賢名的,便不動手。轉身稟覆齊王道:「路旁站立的乃是於陵子,小人們不敢動手,特來稟知。」齊王道:「既是於陵子,請來相見。」牢子們領命,又過去道:「大王特請相見。」仲子沒處推托,只得走近前來,見了齊王,長揖不拜。齊王先開口道:「寡人慕子賢,欲迎為大夫,不知肯許可否?」仲子聞言,不覺兩眉攢鬥,答道:「今之為王大夫者皆壯其冠、華其履,甘美其服食。與今臣心甘恬淡,恐非臣所宜也。非臣所宜,恐又非大夫所宜也。敢辭。」說罷,又是一揖,竟往舊地拿了練麻而去。正是:
高尚偏遺軒冕貴,目中全是邈王侯。
齊王見仲子去了,也自起駕前行。卻說仲子回家,把麻交與妻子,自家又去做草鞋。手裡一面做活,一面又把路上遇著齊王的事情說了一遍。妻子聽說歡喜道:「正該如此。但我和你出來倏忽半年,為人在世清操雖是要的,孝心也不可丟得。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親?」仲子道:「去便要去,只是看不得家中這些積污。」妻子道:「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,有何妨礙?」仲子道:「我明日便去走走。」次早別了妻子出門,取路進城。不多時已到自家門首,進得大門,自前廳走入後廳,卻遇著哥哥的屬官孟大夫王歡差人送禮,他哥哥看了禮帖,正要動筆點收,因見仲子進來,即忙放了筆,與他見禮。見過了禮,只聽得前廳鳩鳩之聲叫將起來,卻是一隻活鵝。仲子便道:「鳥用是鳩鳩者為哉。」說完竟進裡邊見母親去了。他哥哥見仲子說的話,偏把這鵝收下。且說仲子見過母親便問安否,母親見他回來不勝歡喜,便教廚下整治酒飯,留他過夜。仲子那肯坐定,執意辭別要去。他母親見留他不住,心裡也想一想道:留便留他,只是媳婦獨自一個在家,如何是好?故此假托手放他回去。仲子別了母親回到家,只見有一遠客坐在家裡,仲子便拱手問道:「我仲子食貧居賤,以全吾廉,足下何故到此?」那人道:「吾乃楚國使臣。楚王因慕於陵子賢,遠遣相迎為相。」仲子聽說,心中焦躁不寧,並不做聲,竟進裡邊對妻子道:「楚使來纏擾我,奈何?」妻子道:「夫子左琴右書,織履為食,恬淡無為,樂在其中矣。聯駟結騎,所安不過容膝。食前方丈,所甘不過一肉。而懷楚國之憂,烏乎可也。」仲子聽了妻子這一番大議論,不覺欣然,便出去對使者道:「吾樂吾貧,侯王勿以易也。子其速行,弗污吾座。」使者見他回言來得斬釘截鐵,不敢強他,只得忍氣而去。仲子見楚使去了,對妻子道:「我避居此地指望晦跡埋名,不想齊楚二君俱來徵聘,卻不把於陵倒做了終南捷徑麼?我前日打從東廓外回來,見一分人家,有瓜果園十畝,貼著曉諭,召人灌溉,莫若與他灌園,亦可成我隱遁之志,你意下如何?」妻子道:「如此更妙。」仲子就去與園主講明,然後與妻子搬了動用物件,徑到園內住下,果然快樂無窮。有古詩一首為證:
一陣風來到處香,青青麥壠菜花黃。轆轤響處人車水,筐筥攜時婦彩桑。
淺水蒓多供久用,東陵瓜熟試新嘗。縱然萬物登收盡,還有松筠傍短牆。
二人既到園中,妻子盡力績麻,仲子早起晚息,不避辛苦。或鋤芸種植,或汲水灌溉。園中瓜果比前十分盛茂,園主見之異常欣喜。但不是以下之人,亦不敢過為優獎。夫婦二人樂此不疲,欲得此處為久居之計。一日,對妻子道:「吾聞父母在不遠遊,遊必有方。今吾母尚在,游雖不遠,未曾告之以方,是不孝也。意欲回去對吾母說知,省得他心中掛念。」妻子道:「我意亦欲如此,正要教你回去,你又先得我心。」仲子就別妻子出了園門,一路面西而走。進東廓門一步近一步,已到家中,竟進內室見母親,各把別後事情一說。仲子又對母親說道:「孩兒今日回來非因別事,只為向居於陵不能遁跡,今在東廓外為人灌園,猶恐母親不知去向,特來告知。」母親道:「你來與我說知,我做娘的便歡喜了。你在此我去叫他們整午飯與你吃。」仲子便要起身走,母親一把扯住道:「你來見你孝心,還要聽做娘的一句話便好。」仲子道:「母親有甚訓誨?」母親道:「前日留你不住使我心中懊惱,今日就吃一頓飯也不就傷了你的廉。」仲子思量道:前日去了,今日又不吃,母親面上也覺不好意思。只這一餐也不為礙。就應允道:「母親,既如此說,孩兒在此用飯便了。」母親便覺滿面春風道:「你且坐下,待我去說聲來。」隨即進去,教侍女們殺了一隻鵝,安排午飯,又來與仲子講些家常話。頃刻間,午飯已到,母親與仲子坐下,擺列齊齊整整,內有肥鵝一碗,只揀好的搛在仲子箸頭上,這也是父母愛子之心。酒後飯,飯後茶。方才吃,只見他哥哥從外進來,仲子連忙出位作揖,他哥哥看見桌上有鵝,吃得七八將完。因觸著仲子前日那句話,便指鵝碗說道:「是前日鳩鳩之肉也。」仲子聽得此言不覺面頰通紅、渾身冷汗,也不答應其兄,也不辭別母親,一徑望外邊跑出。母親卻不知其中袖裡,見他一忿之氣直奔了出去,愛護之心,未免把大兒子發揮幾句,不在話下。你道仲子急忙忙走出去做甚麼?他卻到一塊空地上立住了腳,就把兩個指頭向喉嚨裡邊一挖,霎時嘔吐,把方才吃下去的酒食不覺傾囊而出,猶恐吐得未盡,又把指頭再挖,那裡還有一些吐出來。正是:
誤食不義恐傷廉,致令五臟皆翻覆。
吐完轉身便走出了城門,就在城河下取些水漱口,一直徑到門中,訴與妻子道:「今日回去,幾乎被母親喪了我的貞廉。」妻子道:「立志在我,如何倒說母親?」仲子道:「我前次回去,恰遇有人送禮與哥哥,內有生鵝鳩鳩而叫。我便道:『鳥用是鳩鳩者為哉。』說罷見了母親就回。今日母親留我過午,我要辭回,母親道吃一餐也不為傷廉,我只得勉強坐下,擺幾品肴饌,內有一碗鵝。母親只管要我吃,便隨意吃了。那裡知道這鵝就是前日受的,剛放下箸,幸喜哥哥進來,見席上有鵝,省著那前日這句說話,意欲捉我破綻,便指道是鳩鳩之肉也。我聽見就覺渾身局蹺,徑往外邊一跑哇吐得靜盡而來。」妻子道:「受餽不義食之傷廉,既已盡吐亦不失仲子。」仲子道:「事便如此,我想人生在世終為口腹所累。我與你畢竟要如蚯蚓一般安身泥土,不為泥土滓染,方成得真正清廉。」妻子道:「蚯蚓也只是無求於人,你我自食其力,與蚯蚓也不相上下了。」仲子道:「我若不到得蚯蚓地位,死不甘休。」二人說話已畢,不覺天色將黑,吃些晚飯,就枕而臥。睡夢之中忽見庭中有一大竅隱隱透出亮光來,仲子遂挨身入內細細一看,中間多有路徑,亦有居亭,一人細頸柔腰,長眠自鳴。仲子上前與他施禮,他全然不答。仲子又問道:「先生高尚如此,尊姓大名。」那人道:「我姓丘名引,世居此園,與足下相聚已有日了。今日聽見子夫妻二人要與我爭廉,我略把行事與子比勘一番。」仲子道:「願聞。」那人道:「你上棟下宇,衣布食粟,能比我上食稿壤,下飲黃泉麼?」仲子嘿然不應。那人又道:「你不能為千乘勞心,而反為十畝勞力,能比我逍遙於泥土之中,天籟自適麼?」仲子不敢出聲,那人又道:「你易粟以食,不免馳逐往還,能比我與人無競,與世無爭麼?」仲子又不敢答應,竟說得仲子目睜口呆,置身無地。沉思多時,正要開言回答,忽然一腳蹬醒,卻是南柯一夢。正是:
醒時怕逐腥羶去,夢裡還從廉介來。
仲子既醒,把夢中之事對妻子一一備說。妻子道:「只是日間說了蚯蚓,故此夜間得夢。」夫妻二人你一句,我一句,說得心中痛快,性地清涼,恰像悟了禪家的棒喝,得了孔門的一貫。巴不到天明,二人起來便道:你我雖稱廉介,但食用的終未免以有易無,兩相較量,況這些粟米的來繇,知他是義的,知他是不義的?莫若絕粒斷煙,便縱然餓死,也得全名完節,不枉為人一世。即將廚灶什物盡行毀壞,見得已後再不謀食。自此之後也不去灌園做活,每日只是撫琴三弄,著書十行,飢則食些草根木實,渴則飲些流水清泉,不覺又是數年。偶爾一日,無病無災,雙雙謝世而去,世人以為升仙雲。
當日人嫌仲子廉,聖賢中正律須嚴。若將仲子繩今世,今世都堪問劍鐮。
總評:仲子之廉亦云苦矣。豈是矯強可得,子輿貶之,亦是春秋責備賢者之意,誠恐廉字義字認得,不真教人,無下手處,未免以自誤者又誤後人。故罵仲子者,為世人立一榜樣耳。然世風日下,不可無仲子,而玉成仲子不可無此婦。
又評:日子所思,夜則成夢。蚯蚓未必能言,或即仲子自相詰責邪?假若能言,亦不失為仲子知己。真邪?假邪?是邪?非邪?可發一噱。
第二十四卷 公輸子之巧
昔日軒轅制戰車,孔明流馬世稱奇。中間更有公輸子,機巧千秋技藝師。
此詩蓋言古往今來技藝之巧者頗有,若以木頭板片加之雕鑿,能參天地之造化,能代馬牛之負運,能供男女之驅策者,惟寥寥二三人而已。昔日神農氏傳位榆岡,那時有一叛臣蚩尤興兵肆暴,又有個軒轅氏原是諸侯,他卻仁德具備,倡義征剿,以安萬民,戰於涿鹿之野。不意蚩尤能作妖術,布起一天雲霧,那軒轅氏的軍馬辨不出東西,分不出南北,難以廝殺。這軒轅氏一夜之間便做成一具車子,名曰指南車,隨你上南落北,轉東過西,那車頭是活動的,只向南邊指著。有了此車就好進戰退守了,眾兵一齊殺上,活捉蚩尤,即便斬首。各路諸侯就尊軒轅氏為天子,號曰黃帝。這個木頭物件在大霧之中辨出東南西北,豈不是參天地造化之巧麼?後三國時孔明六出祁山,與司馬懿交兵,因糧米皆在劍閣,人夫牛馬搬運不便,雖日行夜住,費力甚難,不敷支用。那孔明自運巧心,教人置造木牛流馬搬運糧草,自劍閣直抵祁山,晝夜不絕,兵民牛馬皆不受了這一番勞苦。司馬懿聞知遣人搶去幾頭,拆看其中轉折,依法置造,驅到隴西轉運糧米。孔明得報也遣人到司馬懿運糧的所在,將他木牛流馬口內舌頭扭轉過來,魏兵趕到,牽拽不動,扛抬不去,只得棄於道中,被孔明遣人依舊扭回舌頭,長驅而回,反得他許多資助。這不是代馬牛之負運麼?還有一個最巧的人,製造木車竹馬供人驅使,那人卻在孔明之先、軒轅之後,生於春秋之世,姓公輸名班,又名般,魯國人氏。因他是個魯國第一個巧匠了,人就順口稱他為魯班,呼他一聲公輸子。只因他技藝出神,故此尊稱他的。幼時頗曾讀書,為人最孝,技藝精通,機關具備。大則殿閣樓台橋樑,小則船車器皿,一經其手無不出妙入神,至今數千百年之後,天下木匠皆奉他為先師。凡有大興工作,其精靈無不來降焉。後人有詩贊道:
雕鏤雖末技,還逐錦心生。製作千秋在,從來誰與京。
當初魯班的父親曾往吳國起造姑蘇台,因逆了吳王即時被殺。魯班抱恨終天,無由報復,意欲別了母親,往吳國尋取父親屍首,一則乘機欲圖報仇。但母親在家,雖有媳婦承奉,只是無以娛樂。偶然得了一個想頭,就取了些木料,動起斧鑿,正在那裡用工做活,卻見母親走來問道:「我兒做些甚麼?」魯班道:「母親在家,無以取樂,孩兒要造一乘車子與母親坐著。若用人推,未足為奇,只做一個木人,要他推車宛如生人一般。閒時無事乘了車子到親鄰眷族人家戲耍一回,被人喝采,母親也覺快活。」母親道:「雖是你手段巧妙,難道木人便會推車?」魯班道:「孩兒怎敢誑言,待做出便見。」母親聽說,歡歡喜喜去了。魯班先做成了一乘精緻小車,隨後便做木人,也不止一日工夫。千思萬想,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才得完成。那木人身長六尺,面目如生,手足俱活,就接母親出來說道:「孩兒已做完了。今日是好日,請母親試一試新車。」母親道:「生受你了。」魯班即將車子放在門外,把木人裝在後邊,請母親上了車子,便說道:「車內有兩個機關,若要行動把兩個機關一齊撥轉,若要往左把左邊機關一按,若要往右把右邊機關一按,若要他住把兩邊機關一齊捺定。或行或止,前後左右,隨心所欲。」母親便依他說,將兩邊機關撥動,只見那木人推了車子隱隱而去。但見:
轅聲咿啞,輪轍逶迤。登坡下埠,自然有疾有徐。落北上南,無不應心應手。
休誇車可趲程,還羨人能推轂。兩隻手掌之最穩,一雙腳走得能勻。旁人問道阿誰作,除卻公輸更有誰。
那鄰里們看了無不喝采,也有跟了車子去看的,也有站在門前等的。不移時,只見那車子從後門邊圈將轉來,母親下了車子道:「果然做得好。」魯班即將車子木人搬進。已後他母親凡到親戚家去就乘此車。後人有詩曰:
技藝堪誇妙入神,頓教木偶代生人。一車足以娛親志,絕勝斑衣膝下忻。
一日,魯班喚妻子請出母親商議道:「孩兒因父仇未報,切切在心,意欲前往吳國訪問父親屍首,不知歸於何處。二則孩兒要報父仇,媳婦在家盡堪伏侍,稟過母親方敢前去。」母親道:「尋訪父親屍骸,這個則可,再不要說起那報仇。多少官寮報仇不遂反罹奇禍,何況於你?」魯班道:「孩兒父仇雖切,斷不輕生,母親放心。」次早打點行李,別了母親、妻子,徑往吳國去了。正是:
舉頭不見天邊日,回首空瞻一片雲。
不一日早到了吳國,你看偌大一個去處,那裡尋問?魯班也尋得個不耐煩了。一日,竟自走到姑蘇台下,只見車馬紛紛,士民雜沓,正不知有多少遊玩的。魯班故意在台邊長歎道:「果然造得好,不知那裡匠人有這樣手段?」其中有那好閒講的便道:「造便造得好,人也不知殺了幾個?」魯班問道:「殺的是甚麼人呢?」那人道:「也有工人,也有匠人。有一個姓公輸的,他是匠頭,因激了吳王也吃殺了。」魯班問道:「這姓公輸的既殺了,有甚麼親戚收拾他麼?」那人道:「虧他一個徒弟辦了棺木前來收殮,不知抬在那裡安葬了。」魯班又問道:「這徒弟姓甚名誰?卻住在那裡?」那人道:「此人技藝最精,專好隱姓埋名,故此不曾知道他的名姓。大家趁口叫他工師便了,卻不曾曉得他的住處。」說完各自散去。魯班暗暗歡喜道:如今有些影響了。但是看見木匠就問道:「有一個工師,你們可曉得他的住處麼?」那些木匠也有竟回道不曉得的,也有回道他原是齊國人,如今往楚國去了。免不得又問道:「他有個師父,姓公輸的,聞已死了,不知他的棺木在何處?」那些人道:「曉便曉得有這個人,不知他棺木在那裡。」魯班心中甚覺不快,難道二千里路程得到這裡,竟訪問不出,便自罷了?況且有了這個影響,少不得要到楚國裡去訪問工師哩!即忙問道:「那工師在楚國裡可問得出的麼?」那些人道:「他從來不肯說姓名的,你竟問齊工師便是。」當下各人散訖,魯班暗想道:我今尋覓父親屍骸故到吳國,屍骸雖無覓處,陰靈少不得在此。便備辦祭禮望空拜奠父親一番,又取道竟往楚國而去。詩曰:
尋蹤覓跡未分明,歷盡山程又水程。縱使長途空跋涉,不虛人子盡親情。
說魯班又到了楚國也像在吳國之時,每日見了木匠就問道:「有一吳國來的齊工師,可曉得他麼?」那些木匠也有不曉得的,也有曉得的,便道:「此人來不多時就去了。」魯班又問道:「那裡去了?」那人道:「這卻不曉得。」魯班心中甚是焦躁,身邊盤費又盡,怎麼是好?恰好寓所隔壁有一老者家事極厚,單生一子,恰好八九歲,甚是愛惜,每日上學讀書,只是走來走去,魯班道:待我做一物件送他,他也畢竟送我些盤費。就去買了三四株毛竹,兩三日裡邊做成一匹小小的竹馬,牽到隔壁去,對那老者道:「我見令郎每日走來走去,甚覺不便,學生做這一匹竹馬相送,騎在上邊他自會走。」那老者道:「竹做的怎麼會走?」只見魯班把韁繩扯一扯果然略有些動彈。老者道:「只好動動就是了,那裡騎得人,走得動?」魯班道:「騎上去試一試就曉得了。」老者道:「若是騎上會走,我便輸十兩銀子與你。」即便叫兒子出來騎騎看,那小兒一腳便跨了上去。魯班道:「你把韁繩提一提。」那小兒依他把韁繩一提,這竹馬果然會走,一徑走出門外去了。真個是:不用驅鞭,何須墜鐙。跨上鞍,頭尾便動。提著轡,腳步頻移。千里神駒還要喂他三頓,五花名騎也只坐得一人。雖然是件假東西,猶勝子昂一幅畫。老者見了甚覺歡喜,況是許了十兩銀子,就去取來送與魯班。魯班道:「怎好受得?」老者道:「是我所許的,且又不多。」魯班只得收了。老者又問了姓名,便道:「去年有一個人叫做齊工師,他在此做一隻木頭的仙鶴,放在地上只會舞,卻不會走,如今足下的手段更高。」魯班問道:「如今他在那裡?」老者道:「往宋國去了。」魯班謝別了老者,回到寓處想一想道:既得了這個信息,又有了盤費,再往宋國自然尋著。當日即便起身。那楚國中人看見了這竹馬,家家要做,來尋魯班,卻已去了。那些小兒們個個都要啼啼哭哭,那肯干休?為父兄的只得仿那樣子做一個馬頭,穿上一根細竹,後邊放兩個小輪,把小兒跨了,把韁繩掛在頸上,教小兒自走。那些小兒們也覺歡喜,便哄了過去。相傳至今不絕,後人有詩為證:
記得小時騎竹馬,看看又做白頭翁。但知此日供歡笑,誰道根繇出楚中。
魯班自離了楚國,又到宋國地方,才得望見城門,還在個空野去處,只見一叢人俱仰面看天,魯班也立住腳看時,卻見一隻鳶鳥飛舞半空之中,仔細再看卻是木頭做的。魯班想道:這個手段亦算奇巧,莫非就是齊工師做的也不可知。就向人叢裡詢問,都道是國中一個大賢所造。魯班想道:他們都不說名姓,稱他大賢,想正是齊工師了。待我也做一個木鳶,尋他的事,便好與他相見。眾人都稱贊道:「他做造木鳶三年始成,每日拿到此處來放,果是奇觀。」魯班笑道:「木鳶小技耳,何待三年?」說罷就去投了寓所,買些板木,一夜工夫便做完了。次早拿到原處,見昨日那鳶剛剛放起,魯班就將自己的木鳶放上去,兩鳶同舞,果然好看。但見:
兩鳶鬥勝,四翼齊舒。左盤右旋,若有將鳴之狀。東瞻西顧,渾如欲息之時。一霎時,前者飛,後者逐,似雕去搏鷹。忽然間,一個顧,一個戀,若鸞來趁鳳。謾言匠作為傭品,始信雕鏤有化工。
兩鳶偶然一湊,卻把一隻墮將下來,眾人認得是舊的那只,這只新的尚自高飛,又飛了好一會也下來了,魯班一腳就踢碎了。詩曰:
開卷方知有木鳶,問君何以戾於天。垂雲四翼風搏鬥,不是神功卻是仙。
不一時,只見聚了數十衣冠濟楚的人,竟把魯班扭定了道:「這木鳶是我家夫子所造,你是甚麼樣人,輒敢如此放肆?」魯班低頭無語,只得憑他扭結,心內想道:此人與這一起衣冠人物相與的,想來不是齊工師了。這些光景又不像達官顯者,口中稱他夫子,門人又多,到卻與本國中的仲尼一般。只覺這些弟子們異言異服的,正在躊躕無定,忽然走出一個人來上前舉手道:「先生巧妙至此,莫非是魯國公輸子麼?」魯班答道:「便是。先生能作木鳶,想必是墨子了。」墨翟亦答道:「是。先生能作一鳶以敗一鳶,其中巧妙幸以教我。」魯班道:「吾聞先生見染絲而致悲,過朝歌而不入,道其至矣。若魯班者不過一技藝人耳,敢辱明問。」墨翟道:「先生遠辱敝邦,必有正務。」魯班道:「特來訪一齊工師,不識先生知否?」墨子道:「去年在此擔延數月,隨即去了。」魯班道:「往那裡去了?」墨子道:「這倒不知。」兩人各問住居,就此作別。次日,彼此往拜。魯班又去各處問了一日,並不曉得工師的下落,便覺昏昏悶悶,自言自語道:「起先還有個蹤跡,如今一些影響也沒了。不要說起父親消息,連這工師也沒一些路頭。次早,只得起身回還魯國。正是:
夜靜水寒魚不餌,滿船空載月明歸。
說魯班離了宋國,取路歸魯,看看近家止差得三里路了,遠遠聽得車聲響,抬頭一看原來就是自做的木人推著車子,車上坐著母親,車軸上掛著些紙錠。魯班便上前道:「母親往那裡去?孩兒回來了。」母親按住了車子道:「你到那裡去許久才來?」魯班道:「孩兒因訪父親消息,先到吳國,再到楚、宋二國,故此遲了。」母親道:「你父親的棺木有個齊國人親送到此,我就權殯在祖墳上,今日剛是百日了,特來燒陌紙錢。」魯班聽得又驚又喜,且不及細問,就同母親到靈柩前哭奠一番,仍舊隨了母親車子回家。見了妻子,少不得辦些酒水洗塵。飲酒之間,細問母親來歷,母親道:「這個人是你父親的徒弟,因你父親沒了,他就備棺木收殮,就要送來,又少盤費,他在吳國積趲不起,直到楚、宋二國走了一遭,趲得些銀子,送你父親靈柩回來。你卻又不在家,我已款待他幾次,他便回吳國去了。說道過幾年還要來祭奠哩!」魯班也把出外的事體說了一遍,又道這齊工師是我大恩人,改一日還要親往吳國去拜謝他。說罷各自歇息不提。過得月餘,魯君有旨道:「南門城樓傾圮,責令魯班為匠作之首,鳩工改造。魯班領旨,一面興工不提。心中觸著那報仇之事,就在家中瞞過母妻,做一個三寸長的木人,彩畫端正,藏在身邊。到了上樑這一日,魯班親自上去,悄悄把木人放於梁鬥之內,面南背北,一隻手指著鬥牛之墟,正應吳國地方,眾人毫不知覺。完工之日,魯班覆旨受賞不提。
卻說自立木人於城上之後,吳國便遭大旱,不覺已及三年,真個是烈日高懸,風伯雨師辭霸國;亢陽久踞,山崩土裂遍勾吳。當此天氣黎民老幼愁苦艱難之狀,不可勝言。有西江月詞為證:
遍野飛砂蔽日,晴烘爍骨銷金。三吳赤子盡寒心,塵飯槐羹爭餘。
老弱轉手溝壑,流民圖畫堪尋。拆骸易子苦難禁,君國豈能安寢。
其時,吳王率群臣齋戒祈禱,引咎自責。這日偶然有個方士來見吳王說道:「臣觀星象,吳國之旱係魯國有人魘鎮,必須遣使齎帛求救魯君方得早解民難。」吳王聽說,即便備了禮物,遣使竟到魯國,見了魯君,把吳王的來意說了一遍。魯君道:「若果有魘鎮之事,只問魯班便知端的。」隨即召魯班進朝來問,魯班也不敢隱瞞,把為父報仇的根繇從頭直說。魯君即命去了木人,魯班不敢違背,走到城頭取將下來,回復魯君,使臣拜謝而去。此後吳國便有大雨,人民安樂。後人有詩為證:
吳中亢口天三週,百姓悲號國主愁。從此魯君除鎮魔,公輸也釋殺親仇。
魯班在家多時,一日想起齊工師的大恩,不免要到吳國走一遭。又想道:吳國受此凶旱必然懷恨,今後決去不得了。心中甚是不快。忽然間他母親染成一病,魯班延醫調治,全無起色,畢竟身亡。治喪極其盡孝,將要扶柩歸山,與父棺合葬。偶然想道:母親在日極喜這乘車子,但是棺木重了木人難推。即便另做起一匹木馬,臨期把母親棺木抬上車子,將木馬裝在前面,把機關一動那馬拖了車子穩穩的去了,送喪的個個喝采。霎時到了墳邊,把母柩扶下,連父棺一齊入土,封了墓門,哭奠一回,各自回去。魯班在家守孝,不覺又經三載。一日,正在家中閒坐,忽然有人叩門,魯班連忙開門看時,卻是個不相認的,便道:「足下何來?」那人道:「我便是齊工師。」魯班聽說喜逐顏開,邀至中堂倒身便拜,連叫恩人。齊工師連忙扶起道:「兄可正是公輸子麼?」魯班道:「小弟是公輸班。」兩人作了揖,分賓而坐。魯班道:「向日小弟訪父親消息來到吳國,詢問土人即知仁兄大德。又聞仁兄往楚,及小弟至楚,仁兄又到宋國。不期小弟到宋終於不遇,只得怏怏回家。仁兄將我父柩還鄉,卻又望吳國去了。大恩未報,懷想多年,豈知今日光降,得認尊顏,三生有幸。」工師道:「小弟蒙令先尊授業,他既受屈而亡,並無親戚,我為弟子受恩深處,免不得備棺木收殮,但乏搬喪之費。若在吳國親友極多,日逐所得只好費用。因此,到楚、宋二國積蓄得些盤費,才送得令先尊靈柩回來。仁兄又不在家,極承師母款待。此來雖則不誠,敢請師母一見。」魯班道:「先母棄世已三年了。」工師道:「原來如此。明日到佳城叩拜罷。」二人正在講話,魯班的妻子聽得是齊工師,不必丈夫吩咐,打點出酒餚來了。飲酒之間,工師便道:「小弟近日又往楚國,楚王欲設攻城器械前去攻取宋國,國人已薦小弟置造。自思伎倆不如仁兄百倍之一,故此奏過楚王,特來相迎,乘便到令先尊墳上祭奠。」魯班道:「且待明日商量。」酒逢知己,不覺更深,即便安寢。詩曰:
神交初會合,各罄十年心。說到知音處,情懷更覺深。
次早,工師買了祭品紙錠同魯班到墳上祭奠已畢歸家,即同魯班收拾行李竟往楚國去了。到了楚國,工師引魯班見了楚王,楚王大悅,即命魯班作攻宋之具。魯班受命造作機械等物將次已成,那墨翟在宋聞之,十日十夜自宋至楚見魯班道:「聞子為楚攻宋,信有之乎?」魯班道:「然。」墨翟道:「子將何以攻之?」魯班道:「吾所造機械已成矣。」墨翟道:「請與子試之。」魯班乃將雲梯等九攻之,墨翟九拒之,終莫能破。魯班遂與墨翟俱見楚王,墨翟問楚王道:「王欲攻宋乎?」楚王道:「然。魯班天下之巧人也,今為機械以攻宋,何懼不克?」墨翟道:「班九攻之,臣已九拒之矣。今與臣見王是欲殺臣也,殺臣則宋無與守,可攻也。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執臣守國之器,在宋國中矣,日夜上宋城以待楚寇之至也,雖殺臣亦何益乎?」楚王乃罷攻宋之兵。魯班自覺無事,一日辭齊工師道:「班本欲進取富貴以圖報仁兄萬一,今事勢不濟,徒費歲月。然兄之大恩終不及報,今有小書一冊乃愚父子得於異人,兼以心巧並不妄授,敬以贈兄,聊表寸心。」遂向袖中摸出一本書來遞與齊工師,工師拜而受之。魯班亦不歸魯,終隱於高唐雲夢之間。
巧技名流著一時,並將紙上數行剞。莫言工技皆卑屑,亦作人間萬古師。
總評:公輸子一書猶是春秋手筆,今學士家好覓古文奇字,不知曾讀此等異書否?但恨今世流傳者少,徒留幾個鎮魘之法,為工匠輩作衣食飯碗耳。
又評:古樂府云:誰能為此器,公輸與魯班。注云:魯班乃公輸子之父,則公輸魯班明係二人矣。存之以備參考。
第二十五卷 師曠之聰
翹企往古,工藝紛繽。名流朝市,有懷伊人。
這首四言絕句不用一毫比喻,單指春秋時候有一等精工技藝之流,無論相貌如何,盡有一才可取,一力可施的人。不是他將那好言好語聳動君聽,立功邀名,畢竟為著那一點丹心不可泯沒,故此遇物隨事,立個意見,定了念頭,委曲佈置,婉轉開導。雖捐軀命,絕口食,在所不顧,寧可肝膽塗地,此心堅如金石。這叫做:
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。說起中間事,令人感慨頻。
所以,世間有了這一種好人,往往昏愚之主變而為明聖之君。總之還有一說,若要使人動心改過,我看他技猶難,惟有援琴葉歌這樁事最為第一。你道這始造成器的人卻是那個?說將來方知就裡。卻說這造琴的人乃非常之儕輩,實治世之人君,號為太昊伏羲氏。他能仰觀象天,俯察法地,因乎夫婦,正乎五行,始定人道,又畫八卦以治下民。故下民伏而奉化,叫做伏羲。他又能知音律,遂入嶧陽之山,削了一枝桐木修斲為琴,面圓象天,底平象地,龍池八寸以通八風,鳳池四寸以象四時,五弦象五行,十三徽象十二月,餘一徽象閏。又繩絲為弦,按宮商角徵羽五音,大弦八十一絲,二弦七十二絲,三弦六十三絲,四弦五十四絲,五弦四十五絲,俱按陽數。一者通神明之貺,二者合天人之和。自此之後樂音大作,三十餘代。其時帝堯陶唐氏在位,知舜氏之賢,讓位與他。這虞舜做了天子,一味尊信帝堯之道而行,四海康寧,景星慶雲隨時出現,其功德一時難以盡紀。且說他恭已無為,好鼓五弦之琴,琴中又歌。詩道:
南風之熏兮,可以解吾民之慍兮。南風之時兮,可以阜吾民之財兮。
這詩名《南風》,詩中之旨乃生長之音,舜帝好之,作樂與同天地,遂得萬國的歡心,天下大治。廷臣重黎又舉一個能正六律和五聲的人,名叫後夔。這六律截竹為筒,陰陽各六,以節五音之上下。那黃鍾、太簇、姑洗、蘇賓、夷則、無射叫做陽律,那太呂、夾鍾、仲呂、林鍾、南呂、應鍾叫做陰呂,五音便是那宮商角徵羽了。人若能如法奏之自然可通八風。這八風自有分別,那風在東北方生的叫做條風,在東方生的叫做明庶風。這兩種風屬於春天的氣候。若在那東南方生的,叫做清明風,南方生的又叫做景風。此乃夏間所生的風。及至秋天的時候其氣蕭殺,那西南方起的叫做涼風,西方起的叫做閭闔風。到了冬天臘月,那個風如刀似箭,一般一名不週風,生在西北方。一名廣漠風,生在正北方。蓋以四方配合四維,故有此名。卻說舜帝信重黎之薦,使後夔做了一個典樂。那後夔要顯其長,不敢屍位,又不敢素飧,日以定樂為事。曾有諺語贊他道:
修九韶,定六列。辨六英,明帝德。
從此聲律風候皆得和通,國無荒旱,民無天癘。過了歲餘,重黎又薦能為音律之人。舜帝道:「樂乃天下之精,得失之節,夔能和之以平天下,一人足矣。」果然用了這一個後夔,不但親百姓、遜五倫,連那蠻夷戎狄都來歸化,及至南方巡狩,崩在蒼梧野中,歸葬九嶷山下。正是:
聖帝雍容好樂聲,綿綿壽享百餘齡。在位六旬多一載,四海歡聲頌太平。
舜崩之後,傳位於禹,及至千有餘年,傳與周文王。他性也好琴,恰將那琴弦又加上兩條。如今傳說文王武王各加一弦,其弦名叫做文弦武弦,此言屬虛謬,不可信他。卻說文王也按著五弦製造,在那五根琴弦之下是第六根弦了,這弦叫做少宮,第七根叫做少商,共成七弦。所以,世風愈下,好琴的人愈多。還有一說,彈琴的人雖眾,然而不知琴字所繇,也不知琴有妙理。夫琴者禁也,禁人為邪,勸人為善。世間慧悟之人能知過去未來的事情。古來知名的從未聞有不會彈的,亦從未見有彈了不知吉凶成敗的。當宋朝有一個范希文,有聽琴歌一首,是七言古體,真得琴中三味者也,引以為證。
銀河耿耿霜稜稜,西窗月色寒如冰。江上一叩朱絲繩,萬賴不起秋光凝。
伏羲歸天忽千古,我聞遺音淚如雨。嗟嗟不及鄭衛見,北裡南鄰竟歌舞。
竟歌舞,何時休,師襄堂上心悠悠。擊浮金,戛鳴玉,老龍秋啼蒼海衣。
幼猿暮嘯寒山曲,隴頭瑟瑟咽幽泉。洞庭瀟瀟落衰木,此聲感物何太靈。
十二銜珠下仙鵠,為予再奏南風詩。神人和鬯舞無為,為予復彈廣陵散。
鬼物悲哀晉方亂,乃知聖人情慮深。將治四海先治琴,興亡哀樂不我道。聲中可見天下心,感公遺我正始音。
世人若味得此詩,便識琴中奧妙,不獨養性修身,亦且扶危定難。如今說了半日的琴,未歸正傳,那知要說的故事也為好琴,故此把琴為諭。
只因琴是神君造,留與人間雅士操。
卻說這彈琴的人,卻非有目的人吱呀,難道是個瞎子不成?也差不多。你道他生於何代?是那一個國土的公卿大夫、優伶庶士?卻就是晉國的樂師,名曠,字子野,是晉平公時節的人。雖是個失明的樂師,卻有忠君愛國的心志,尤多明事達理的神聰。那平公性好音樂,一自悼公亡後登了國位,受用非常的富貴,頓忘治國治民的事務,終日遊河作樂,飲酒無度。這師曠的眼睛雖不看見,耳朵之內甚是明亮,聽得平公如此作為,不是人君的局面,心中躊躕未決。嘿坐一室,忽然想道:我師曠職非諫官,身包赤膽。論起那夏書上說道,遒人以木鐸徇於路中,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誠,就算我如今是個樂工也可諫得。正是國有諍臣可易昏愚而為明哲,上可以延長國脈,下可以克盡臣心。況我善於鼓琴,正宜仗了薄技,奏在音中。萬一主公聽信,意轉心回,也不枉我師曠平日知音。有詩為證:
抱此七弦琴,登堂試播音。若逢明慧主,始遂這番心。
其時,平公閒居無事,命左右人宣召師曠到了座側,行了君臣之禮,即命坐於旁邊。師曠不敢推遜,應聲坐下。那知平公有意笑他是個瞽目之人,故此召來消遣他一番。看了師曠的瞽目,已不知妝了多少鬼臉。那師曠也無繇得知,止好以耳為目。平公便道:「子生無目何以辨乎晝夜?甚哉墨墨,令人可憎。」師曠聞言,便觸起一點諫諍之意,立起身來說道:「墨墨有五,實在天下。臣雖無目,不曾與一。」平公道:「汝且坐下,何為五墨墨?」師曠又復身坐了,歎道:「如今世衰道微,為群臣的專行賄賂,或是求名,或是干譽,致使百姓侵冤,無門控訴,為君上的全然不悟。此乃第一件的墨墨。」平公道:「那第二件子還有何說之辭?」師曠道:「臣敢無說,但恐主上不容臣言。」平公道:「子是泛論,與寡人何涉?何患子言?」師曠聞了平公這些言語,心中又好氣、又好笑,恐主上顏色不平,只得按捺住了。又想道:若不為君發論,何苦費這番唇舌?便說道:「若是國君有了忠臣不肯信任,即肯用之臣又未必肯忠,將那些處高位的都是下等之材,又使那不肖之人,為那賢者的臨蒞之官,其君又不省悟。此是第二件墨墨。」平公聽了他也只是如風過耳,又問第三件是怎麼。
辭雖多,亦奚為。昏頑甚,不知非。國幾廢,運欲摧。人民亂,主勢危。兵戈擾,失邦畿。賴諫臣,進諷規。或悟君,抑扶頹。修政務,繼前徽。設不悛,恣狐疑。如燕雀,處幕山。
那師曠又想道:主上雖然不能即悟,他只管容我陳說也是一個學好的機會,不要埋滅了他。我且盡意進言料無他禍,即使禍及師曠之身,難道做不得個忠臣不怕死?那平公又催道:「寡人要問第三墨墨。子野遲而不言,是何意見?」師曠道:「那三墨墨是奸臣欺訴,府庫空虛,賢人擯斥,宵小當權,而君不悟。」平公也不發怒,又問道:「四墨墨何如?」師曠道:「國貧民疲,上下不和,為君全不理會,一味好財用兵,嗜慾無厭,諂諛在旁,是為四墨墨也。」平公道:「五墨墨又是怎生樣的?」師曠道:「至道不明,法令不行,吏民不正,百姓不安,君又不悟。這叫做墨墨之五。」看平公若是個聰明有解的便當翻然改過,還是遲了,其如聞猶不聞。有詩為證:
可堪子野說諄諄,空費高情付土塵。晉國當茲危始甚,不知何事尚延存。
卻說平公反向師曠問道:「人君縱然不悟,吾想墨墨有五,其如人君受天命而興,何患此墨墨?」師曠道:「豈有此理。若國內有此五件,那亡身喪國頃刻可待,豈若臣的小小墨墨相似?」平公微有怒色,那師曠卻也無繇看見,自想今日勞了多少唇舌,主上猶如未聞。可惜適才來時不曾帶得琴來,我不若且辭歸冶樂之所,待以悔悟,自然召我入宮商量政務。那平公正有些惡這師曠所論墨墨之言,見師曠立起身要辭下殿,平公略不做聲,師曠又不敢退又不敢坐,好生被這平公奈何得像一個道旁的翁仲相似,曲曲躬躬茫無所倚,自朝至午站了半日,那平公也決不肯著他退班。其時,平公在國中築一座宮殿,名喚虒祁。那些督率築宮的官員,也有掌金工的,也有管木工的,也有料理土工石工的,如流水一般,走近平公之側問短問長,遣人調眾,這些都是勞民傷財的惡事。為人君的切不可妄作妄為,做人臣的必須用諫非諫止。那師曠耳中聽了恁般煩碎,巴不得要說又難好開口,好生手足無措。有詩為證:
君無命言言不敢,越逗瞽師愁縷糝。欲去不去計無之,咄哉末世君心暗。
師曠立於平公之側,耳聽那乾人來了又去,去了又來,紛紛纏得不了,平公毫不為煩,真所謂樂此不為疲也。少頃,本國魏榆地方有幾個百姓前來奏報:魏榆有一塊頑石甚是作怪,忽然就似人說起話來,人人以為奇事。那頑石原是人間至愚至蠢之物,今日能言,不知何兆,特此奏聞。平公聞奏不解其故,便道:「頑石能言,世無此事,莫非汝等誕妄?」那些百姓道:「人主之前豈敢虛誑,委實那頑石忽然嘻嘻哈哈笑了幾聲,呹呹嗒嗒又說了幾句。只是言語支離,聽不明白,急來奏知。」平公道:「既然如此,我已知道,你們都去罷。」魏榆人應諾而出,平公便問師曠道:「子野,你適間曾聞頑石能言之事否?」師曠道:「臣已知之。」平公道:「子快坐下,與寡人解來,省得我心下疑惑。」那師曠立了半日有餘的光景,聽得這一個坐字,如接著天恩大赦到手,正要坐坐,伸伸腰,息息腳,也不謙遜,即時坐下。正所謂:
天顏當咫只,安敢弗鞠躬。溫旨如相慰,何妨體解恭。
這師曠立之甚久,坐在椅子上好生自在,不覺走到睡鄉去了。但是,人君前豈有安眠貪睡之理?只因他是個瞽目的人,又因年紀高大,所以倦極而寢,何足為怪?這也算是放肆的所在,如今且不要論他。卻說平公正要問那石塊能言之事,那知師曠鼾鼾呼呼睡了。平公倒也不怒,看著他恁般睡態像一個伏豕之聲,甚是可笑,直等他睡醒方問道:「子野何故恁樣好睡?」師曠道:「小臣不曾睡。」平公道:「你適才何等鼾呼,敢是立久,身子疲極了麼?」師曠應道:「是也。主上信是神見,但臣老邁,獲此不敬之罪,千祈主公容宥。」平公道:「止息之事乃高年之常情,寡人亦安敢苛責子野?只為魏榆百姓奏稱頑石能言,是何緣故?子野可為寡人分剖,以釋我生平未曾經耳之大惑,兼且可佩子野的教言。」師曠便道:「頑石豈能有言,莫非主公為人所誑奏乎?」平公道:「寡人見魏榆百姓急入朝門來奏,深疑其為誕妄,彼以耳聞目見,安敢欺君獲罪?子野,你是聰慧高人,難道這些須小事就不能剖析明白?休道寡人蠢愚鄙陋不屑賜教。」正是:
君謙何幸肯無辭,忍不舒忠念在茲。一旦若回天意處,高名奕葉鮮窮時。
師曠聽了平公之言,即便奏道:「石之能言非真真石塊為之,必有草木之怪,人物之妖,附於石上而然。」平公道:「那石塊能言,或者如子野所言,料想不謬。但不知是吉是凶?」師曠道:「如此看來,卻也有凶無吉。」平公聽了這兩句話,心知師曠又要說腐話了,便道:「何以見之?」師曠道:「臣雖無目,為當世瞽人。然而胸中甚有所見。」平公道:「既有速速說與寡人聽著。」師曠道:「臣聞做事不按個時俗,率意妄行,恣欲胡為,苦於奔命之勞,不消說了。那民間的人少不得有父母妻子長幼朋友,當此之時,既勞其心力,又妨其恒業,孰不盻盻然抱怨相訴。若是民間怨心一動,上聞於天,天意大怒,便使那不能言的物類也要施張說李說起話來了。」平公道:「奇哉!一至於此,畢竟何事可以上干天震其怒?」師曠道:「非臣多言,今君問臣,不得不明說了。萬望主公少緩重誅,待臣實對。」平公道:「何誅之有?快些道來。」師曠道:「臣聞目今晉國之中人民凋敝,皆因宮室不肯仍舊,一味崇侈的原故。那些人民本是懼刑畏罰之眾,爭奈其性命不保,並作怨訴,故頑石能言,非為異事。臣願主上速速修德,即免危亡之恐矣。」平公到此殊有修戒之心。有詩為證:
幾年迷錮其,一席啟聰明。畏石能生謗,容臣得展情。
邦安應可卜,諫受愈堪稱。墨墨言雖五,勝操十萬兵。
那平公聽了師曠之言,想道有理,便問:「做了人君,去治下民的道理如何?」師曠應道:「君人之事,清淨無為,務在博愛為主,又要任賢人為其趨向,廣開耳目以察萬方的人情風俗、寒暖燥濕、水火土谷、吉凶軍賓、聘問往來,這些事體又不可為流俗所錮蔽,又不可為左右所拘係。若使其見廓然而遠,其立踔然而獨,屢為警省,以考政績,以臨人下。這君人之操在乎其中矣。」平公道:「善哉斯言,寡人謹當佩之。」天色已晚,即命師曠退朝,平公也進宮去了。有詩為證:
憂勤拮据,論思不慵。吾重師曠,吾羨平公。一言有悟,慎涉其終。晉或弗亡,賴此喁喁。
其時,平公走進宮中,一宿無話。次日,忽聞楚人興師伐鄭。那平公因鄭國向來依附,欲點了勁卒強兵去救鄭國。那師曠聞知急來奏道:「主公在上,臣聞有救鄭之舉,可是真否?」平公道:「正為楚兵殘鷙,恐其有失,以此要去救,不知子野可有甚麼計策,說一個與寡人知道。一以安鄭,一以卻楚。那時有功,另加升賞。」師曠道:「臣乃瞽目,已為廢人,無甚本事,每以勝人者僅有這極聰的雙耳。況臣素為樂師,甚知歌理,待臣試歌一曲驗其強弱,然後出兵未為遲也。」平公聽說大喜道:「妙!妙!言之有理,請即歌來。」師曠便道:「晉居北方,宜歌的是北方之歌。」平公道:「快歌起來。」即傳令殿上殿下不許出聲,違者重責。正是:
一令出,如山嶽。孰敢違,受折罰。試歌風,聽強弱。羨師曠,知音樂。紀其神,世鮮若。當洗耳,聽非怍。
卻說師曠先要試晉國的強弱,驟然出聲,歌那北風的曲兒。只聽得:
其聲若蛟蜃,怒飛春雨之中。其韻似黿鼍,狂奔秋波之上。疏剌剌春瓊糝玉,嘩口口擊劍號鍾。練響徹雲,不數那子夜歌哀天宇碧。洪音震耳,豈殊這蒲牢撞後月光寒。數萬甲兵,都向喉中分勝敗。一天星斗,又從舌上辦雌雄。這片苦心,惟有平公還解。那般曲理,若無子野難求。翹企征塵,佇聆歌意。
其聲委實雄壯,又歌南風。此聲是要聽楚國的強弱,這歌可又作怪,全無那奮場激厲之韻,但多休囚死敗之聲。這叫做:南風不競,楚必無功。聲音之道,與天相通。歌尚未完,早有飛馬來報導:「楚國之師失利而退,鄭國人民安堵如故,特來奏知主上。」平公聞之大喜,深信師曠之聰,不是虛傳,贊之又贊,那師曠一味遜謝不敏。平公忽問師曠道:「子野這等天聰,寡人還有一事動問。」師曠道:「主公所問何事?」平公道:「請問衛人出君之事卻是為何?」師曠對道:「或者其國之君,甚為自招其過。」平公道:「子野,你這句話又來得古怪,快說其詳。」師曠道:「吾聞良君之所為,其將賞善罰淫,養民如子,蓋之如天,容之如地。」平公道:「有這樣的事,寡人向來何曾得知?但那民奉其君卻又怎麼?」師曠道:「卻也有一個比方。」平公道:「其比若何,使寡人亦可與聞否?」師曠道:「臣今且說與主公知道,有何難聞之理?實有四句言語為證。」平公道:「這四句是甚麼說話。」師曠即數道:那百姓愛君上之心,真真實實,不是假話。
愛之如父母,敬之如神明。仰之如日月,畏之如雷霆。
平公道:「既是恁般愛君,卻為何又要出了他?」師曠道:「人君是百神乏主、萬民之望,豈敢出之?只因那困民的人主,匱神乏祀,使那百姓絕了所望,又使那社稷無了所主。如此之君將安用之?其勢不得不去了。」平公道:「原來如此,寡人已知之矣。但是一件,不知子野還能教寡人麼?」師曠道:「人臣一日致身,自鼎至鍾,皆吾君之所有。況聞事則言,臣安敢有吝色?」平公道:「那舅犯與趙衰這兩人,還是那一個賢,還是那一個不賢?」師曠道:「昔者陽處父欲臣文公,因舅犯三年不達,因趙衰三日而達,他不知士眾,是他的不智所在。」平公道:「他可也算得個忠臣麼?」師曠道:「忠臣豈若此哉?他知而不言也不叫做忠。」平公道:「他可有勇的麼?」師曠道:「何勇之有?」平公又問道:「為何他不是個勇?」師曠道:「當言又不敢言,豈算得個勇來?主公,他不智不忠,不忠不勇,況且不賢。」平公道:「此說又奇了,為何狐偃與趙衰不是賢人?莫非過於責備賢者?」師曠道:「臣乃瞽目樂師,安敢妄談彼短?實是據理而言。」此是師曠論狐、衰二人,乃誅心之論。那平公已知其言,便謝道:「子野,我今日與你一席之間,聽了你四項大論巨識,寡人何幸得了子野為臣,如今寡人正當老年之際,所好音樂向因築宮造台,未曾聞子野彈得幾曲琴,自今以後常欲聽之,煩子野稍稍整理以悅寡人。」師曠道:「臣謹聞命,敢不精調。」即便辭別出宮,當下就去習那琴聲了。有詩為證:
乍商國務勸平公,又向幽居理嶧桐。淒調自嗟珠落鑿,虛吟聊琢玉玲瓏。
千絲碧水山頭瀉,百陣疏飈月下馮。操就將呈台畔奏,清娛舍是更無從。
卻說魏國之中也有一個樂師叫做師涓,他所處的境界,正是那艾豭興歌,餘甘初進,盤荒無度之候,比這師曠也不差毫釐。何常這二人際了清宴之朝,快其龍雲之志,所以,師曠事的是平公,師涓事的是靈公。這二公一為晉國之主,一為衛國之君,倒像是同胞兄弟。你昏我愚,不知政務,不惜人民,不理政令,不樂親賢,所喜的是聲色貨利,所近的是佞幸奸邪。然而,平公身邊親近的這師曠尤勝師涓。你道怎麼勝他?只因他有明聰之識,知興亡,知亂治,因此勝那師涓十倍之五。如今卻說師涓有了這知音之才,又善鼓琴,時時在靈公身邊獻其長技,娛其朝夕。一日,靈公排了車駕前往晉國拜問平公,不意出疆太晏,忽然間日落雲迷,荒林淒楚,靈公便問道:「天色已晚,可駐了駕,明日早行。但不知這是甚麼所在?」師涓應道:「此乃濮水之上。」靈公道:「既如此,你可傳令與隨行從者就此駐紮,明日起行罷。」師涓即傳下旨意,便在濮水安歇。靈公睡在行宮之內,那師涓乃是靈公親近之人,也就宿在帳外。靈公每常宿在衛宮,有夫人南子顛鸞倒鳳,握雨攜雲,竟夜歡娛,五更易盡,其如此時。在這濮水之上,未免有寂寞厭更長之意。自從睡在枕上翻來翻去,那裡能彀睡得片時,捱過了一更天氣,方才合得眼去。正是:
欲作陽台夢,難迷楚岫雲。
靈公正在輾轉不寐之時,忽聞琴聲清亮,不覺蕩志怡神,便從夢中驚醒。側耳細聽,果然淒清。有韓退之聽琴吟一首為證。
昵昵兒女語,恩怨相爾汝。划然變軒昂,勇士赴敵場。涼雲柳絮無根蒂,天闊地遠隨飛揚。
喧啾百鳥群,忽見孤鳳湟。躋扳分寸不可上,失勢一落千丈強。
靈公暗想道:「師涓到了這時候還不思量要睡,尚在彈琴。」連忙披了衣服坐在牀上,揭開帳子一看,但見殘燈明滅,臣僕酣眠,並沒有甚麼聲息,一張寶琴懸掛壁上。靈公疑道:「此音怪之,師涓兀自憩然睡著,這琴聲胡為乎來哉!聽他口口口幽奇古,我且睡了,伏枕而聽。」那靈公方才睡在枕上,正欲安眠,又聞琴聲悠抑,連聲說道:「怪哉,怪哉。此聲決是隨從人中或有能知音律的,在這裡賣弄手段,也未可知。我明日決要訪出此人,以為師涓之敵,服侍寡人。」你道夜半三更琴聲奇豔清遠,不消說是鬼神所彈了。若使晉國師曠在此聽得,自然知其去跡來蹤,曉其宮商聲調。誰料師涓無此大才,不能理會。那時靈公再三聽之,再三難遏其興,又披了衣服,揭開帳子一看,仍舊如故。又想道:「我平日聽師涓所彈,不曾有這樣異聲。我不若喚他醒來,叫他隨其聲而習之,有何不可?」便喚道:「樂師快醒覺來,寡人有話與你講。」師涓此時也聽得彈琴之聲,雖然睡在帳外,他卻是醒的,眼見靈公披衣揭帳了兩次,心知為了這琴聲,故作此態。他也知這琴彈得非常音調,默默的屏息暗記習學,及至靈公喚他,他便應聲道:「主公正好聽琴,何故必喚小臣?」靈公道:「原來樂師是醒的,寡人正為琴聲異常可聽,汝可整衣而起,取琴寫而習之。」師涓道:「小臣聽之已久,已習了一半在此。」靈公笑道:「又來謊言了,琴也不曾彈,便說習其一半,豈非是謊?」師涓道:「臣深知宮商之理,這挑剔不過如是,是以一習而知。」靈公道:「你再細聽,不可造次。」師涓道:「自然。」兩人側耳而聽,方才的琴聲,全無一絲聲氣了。靈公與師涓等到意休不休的光景,已是四更時分,不覺身子疲倦,垂頭而睡,直睡到大天明。靈公方醒,未及梳洗,命師涓出宮查問昨夜彈琴者。師涓於隨從人中逐名細查並無蹤跡,遂入行宮回覆。靈公道:「既沒有罷了,我今往晉有師曠在彼,相見之時,樂師可以奏此新聲,不識肯如吾願否?」師涓道:「主公有命,安敢不遵?如今待臣先操演一曲如何?」靈公道:「正合吾意。」師涓取琴一彈與昨夜所聽的一毫不錯。靈公大喜,遂令排駕起身徑往晉國。一路上無甚好景,都是田野村莊,惟有琴聲時時聒耳,亦程途中賞心樂事也。有詩為證:
心醉上徵鞍,秋岑薄藹寒。清聲聞滿耳,幽緒結盈仇。
孤雁入雲唳,哀蟬激木嘽。羈懷禁不得,且事睦鄰歡。
靈公到了晉國入見平公,平公即命排宴於施夷台上,乃邀靈公赴宴。未到台前,喧天鼓樂齊鳴。那台製造可也雄壯,高三十六丈,方圓四里。這高按著周天之數,方圓按著門維之象。平公一則要誇示新台,二則是款賓舊例。這日的酒筵,比往常愈加齊整。有詩七言排律為證:
主人杯酒擬荊班,冠蓋逍遙向夕扳。草色遠連朱檻外,花香輕傍綺筵間。
寧愁返照催青勒,卻喜微熏動白綸。南浦雲霞時自發,東鄰池館晚能閒。
流鶯引谷園為谷,騎馬看山客是山。幸有綠楊垂碧水,不妨玄醴醉酡顏。
清吟竹月窺琴幾,雄辨松風響佩環。露淨簾鉤星影爛,煙籠庭砌鳥聲嫻。
幕中二美真雙璧,席上千鍾勝九還。寶炬已殘鸚鵡淚,金爐猶口鷓鴣班。
歌翻紫玉宵將半,光動香疏興未闌。莫道尊前成往事,尊前玄理出塵寰。
卻說晉平公與衛靈公互相酬勸,飲到酣暢之際,靈公走起身對平公說道:「偶有新聲,願奏以獻晉公兄,不識可否?」平公見說有新聲,即應道:「甚妙。敢是殿下的賢樂師能彈麼?」靈公道:「正為此爾。」平公道:「就請賢樂師扳琴而彈,吾與衛公兄靜坐聽之,以為賞音人何如?」靈公即命師涓撫琴,其時師曠侍宴於側,便開言道:「琴乃至人雅樂,非席間所彈,主公既要聽琴,即當撤去酒席。」靈公道:「言之有理。」平公即命撤去筵席,那師涓如了平公所言,坐於旁席將琴弦調和,然後把昨夜所聞於濮上的新聲,細細依官傍徵,鏤羽琢商,彈將出來,果然溺人心志,華靡可聽。那師曠已知琴聲所繇,但未便出言,且再聽片時。那靈公、平公口中十分稱贊。師涓只是弄弦撫徵彈未及半,被師曠將師涓所彈的琴弦一把撳住,竟搖手道:「二位主公在上,此乃亡國之聲,切不可聽,請即止之。」平公道:「其故奚在?」師曠道:「臣實知其所繇來。」靈公道:「子野既知,何不使寡人亦聞其故?」師曠道:「昔日殷紂令師延製造的靡靡之樂即此新聲,只因我周武王天子率了革車三百輛、虎賁三千人會於孟津。那時天下的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國,景附而從者三千邦。武王又師尚父先使勇力敢死之士犯敵,那死士驟如風雨馳入殷軍營內,紂王亦發兵七十萬人來拒武王。怎奈殷兵雖眾皆無戰心,被武王馳馬而來如入無人之境,殷兵見周兵勢大,盡行放倒干戈,跪拜武王呼為萬歲,武王得勝。那時紂王無人護衛,縱有飛廉惡來幾十人,一個個都要保全自己首領,竟沒有赤心為國的。紂王見勢頭不好,飛馬退走,竟奔鹿台之上,衣其珠玉,即命侍臣縱火焚燒而死。武王趕來,紂王已死,止有妲己在旁,武王一劍斬了。於是,諸侯歡聲如雷,便尊武王做我周天子。那時,師延懼禍及身,急忙抱了平日所彈的琴,猶如魚之漏網,兔之脫置,只望東走,走到濮上赴水而死。故聞此聲者,必在濮水。」靈公道:「委實昨夜在濮水所聞,不知聞了他無甚害事否?」師曠道:「臣乃瞽人,不見天日,恐無所知。」靈公道:「子野乃神聰之士,何必太謙?」師曠道:「小臣斗膽奏知,但有先聞此聲者,其國必削。」靈公聽了,心中覺有愧色,便道:「久聞子野之音出妙入神,寡人雖鄙,也可見教麼?」平公道:「寡人所好者聲也,今衛公殿下相煩子野,何不使寡人與衛公兄同聽之。」師曠沉吟半晌,始應道:「臣不敢逆命。」方才整弦操彈,果是雍和曠達之音。有詩為證:
奏鳴淒切若為吟,孤韻高腔自感侵。欲起一川遺客恨,轉深三疊撫琴心。
那師曠奏罷,真是韻繞樑間,聲搖花落,不繇人不動情也。平公又問師曠道:「此聲何名?」師曠道:「此名清商。」平公又道:「清商之曲如此可悲的麼?」師曠道:「不如清徵,那清商還不及其萬一。」靈公聽說清徵更妙,又問平公道:「晉公兄,萬乞賢樂師為寡人一奏清徵。」平公應道:「尊命。」即命師曠再彈清徵。師曠道:「衛公殿下要彈或可,若主公要彈,臣則不敢。」你道師曠為何說及這兩樣的話?師曠乃是平公之臣,那靈公乃是鄰邦之君,與師曠不甚親切,他一邊說可,一邊說不可,真是他忠君愛國的所在。晉平公不解其意,問道:「欲彈清徵,子異其辭,何也?」師曠道:「主公在上,臣非敢異辭。但古來人主要聽清徵,決定要有德有義在身,然後可聽清徵。今主公德薄,不可聽他。」靈公一心要聽,且會贊人,便道:「晉公兄德也不為薄了,賢樂師何必太謙?」師曠此時那裡肯彈?平公道:「今衛公兄在此徹席聽琴,意亦誠矣,正宜奏樂為娛,況寡人所好琴音,又與衛公相符,子野鼓之何害?便拘窒乃爾。」師曠不得已而鼓琴,剛才奏得一段清徵,只見南方有玄雀一十六隻飛來,停在廊門棟樹之端。那雀也因聽清徵而來,世間音聲之感物類且然,何況於人?這時左右從臣輕輕報與平公耳內,平公也輕輕說與靈公知道。二公縱觀玄雀果然一十六隻,看見紛紛擾擾,落於門垝之上。已知清徵所召,又促師曠再奏,那玄雀全不像初到的光景。但見他:
蹁躚羽服,整齊齊似列著八對朝官。旋繞冰裳,寒肅肅如排了兩行秀士。逸情不肯棲珠樹,橫翅無斜。奇態偏來獻碧台,沖霄未舉。意遲千里,行節八風。似迎仙駕詣緱山,偶集芳園停畫棟。
那師曠再奏未終,二公又命速為三奏,休要停手。師曠耳聞其言,手裡撫琴,口中不敢說,但點一點頭,及至三奏時節,那些玄雀又比再奏的時節不同,莫不延頸長鳴,舒翼而舞。你道這鳴雀的聲音若何?他正與弦上的宮商相合,一聲二聲,三聲四聲之後,也不知是琴聲,也不知是雀聲,但覺洋洋徹耳,聲聞於天。久之玄雀飛去,晉、衛二公各各大喜。平公即命侍臣取一個巨觴來,親自起身,為師曠壽。師曠忙忙接在手中也無從看見,那雙手偏生與他的嘴舌相熟得好,接觴在手便送到口邊一飲而盡。平公一連又斟了兩觴,待師曠飲盡,方才轉身入席而坐,又問師曠道:「清徵之悲,遂如此止麼?」師曠道:「還不如清角。」平公道:「清角之聲,如寡人輩,亦可聞得麼?」師曠道:「清角斷不可聞。」平公道:「子野又來執滯了,適雲清徵不可聞,及彈到清徵之妙,又無他變,倒引得玄雀飛來鳴舞,集垝助歡。今試鼓清角,或再有玄雀來未可知也。」師曠道:「清徵與清角不同,若鼓清角只恐有敗,那時罪及小臣將若之何?」平公道:「鼓琴取樂,寡人所好。縱有甚變,何罪之有?」師曠道:「臣寧受刑斷不敢奏,況君德實薄,不敢動弦。」那師涓雖為衛國樂師,不如師曠萬一,這就裡茫然無知,也在從旁攛掇,況平公再三央求不已。師曠道:「此清角非平常之雅樂,乃黃帝合鬼神所奏之樂也。」平公道:「既是黃帝所奏之樂曲,請說其故,然後再奏可也。」師曠道:「黃帝姓公孫,名軒轅,乃有熊國君之子。這黃帝生而神靈,弱而能言,幼而徇齊,長而敦敏,成人而聰明,國於有熊之地。也有詩為證:
帝績構偏艱,德業布日間。須信有熊後,功烈匪雲間。
神農之世當衰,蚩尤作亂,軒轅用干戈以徵不軌。那蚩尤作起大霧,把軒轅的軍士皆迷。軒轅造指南車以示四方,遂擒蚩尤,僇於中冀,諸侯咸歸,軒轅代神農氏治理天下,是為黃帝。登位之後,黃帝大會鬼神在那泰山之上,駕了大象之車,六龍之輦,那畢方之神同車而行,又有風伯率著神兵手拿苕帚進前掃塵,又有雨師率著雨工灑雨洗路,唯恐塵土污了黃帝的車輦。不但如此,甚有那虎狼鷙獸,咆哮向前,異鬼奇神迴環在後。那極狠的騰蛇,最要噬人,爾黃帝來時也潛伏在地。只有一個異鳥飛來相從,名為鳳皇,飛繞在上,果然瑞氣祥光,氤氳香靄,鬼神之狀,莫不備其丑,惟所穿的衣服,戴的冠帽無有不是金裝玉嵌,彩畫珠聯。用的飲食也是龍脯鼍羹、天廚珍饌,何能枚舉?那黃帝在上,眾神在旁,羽觴交錯,音樂鏗鏘,又奏清角之曲,只見人物恬和,鬼神謹奉。正是:
清角既陳鬼神合,音揚聲曳天風發。黃帝德重百靈欽,宜在筵前及時作。
卻說這清角,惟有黃帝可彈,今主公欲彈,恐奏不能終,必有其變。」平公只是不管,決然要奏清角之聲。那師曠告罪已過,將弦調和,他始初時節尚然神氣穆清,到此便覺得容顏改變,失錯驚惶,這也是個先兆。師曠剛把琴弦調和,將清角奏得起手一段,忽見那西北方上黑雲驟起,如米顛的畫兒相似,紛紛散佈空中。平公暗想道:聽琴完了,還要在此台上飲酒,為何陰雲驟起?好生惱人。想之未了,師曠又奏第二段時節,忽聞一陣大風捲起泥沙向台上亂撲,風未息大雨隨至,平地水深一丈,就似盆傾一般,將那些錦帷翠幕裂碎如絲,陳設的俎豆也被這些左右的人要奔走逃匿,將來都踐踏粉破,連那些廊瓦也如雪片亂飛堆起滿地,也有打碎人頭的,也有積成丘垤的。那平公恐懼非常,驚倒廊楹之下。師曠是個瞎眼的,也不知驚走在何處。少頃,雨霽風收。平公始與靈公相見,把個師涓也驚得迷魂喪膽。半晌之間,那師曠才從瓦礫堆裡扒將出來,一步一跌倀倀然,若無所之。賴得耳朵尖,聽得人說道瓦礫堆裡鑽出一個活鬼來。師曠也不怒,叫道:「我非鬼,乃樂官師曠。」眾人知是師曠,慌忙扶出,平公即命送回家中。正是:
顛沛中獲生命,流連處實多災。
當日,靈公別了平公,竟到公館安歇,次早辭別而去。從此晉國大旱了三年,遍地俱赤,不生一草一木。那平公深悔不從師曠之諫以至於此。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。平公身上又染了癰病,未幾而薨。師曠乃抱琴遁去。有詩為證:
有客奏清角,禍流邦幾危。樂師多遠熾,黎主值時艱。
薄德當遵諷,淒聲莫任嬉。何容不終隱,遺恨恨庖犧。
總評:琴以導性情節嗜慾,世人不察,恒有破敗之憂。若然後世司馬長卿直欲鰥老一生,豈不耽閣殺了文君孀婦一笑?
又評:師曠瞽老倒比平公有些計較,可知矮子肚中渾是拐不為虛話。不有大旱之警,又是一幅老軒轅皇帝圖矣。
第二十六卷 淳於髡日
忽訝盈堂溢笑歌,為傳辯士逞雄科。掀唇恰遇宸裡隱,抵掌偏從華屋過。
名震撼,列侯多,一言如鼎信非訛。最矜恬退身榮逸,平口安邦不尚戈。
話說古往今來的人物,若是一句說話可以排難解紛,一樁事情可以濟人及物,這個人不必題起,自然是千載傳名,萬年感激的了。但是,一件先要立品極高,不愛小便宜,不怕大患難,可喜便喜,可怒便怒,可生即生,可死即死,方才算為豪傑。縱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。你道為何叫做五霸?出在一本書上,就是孟子說的五霸假之也。五霸專要假仁假義,尊周攘夷,人若肯學了他,果有甚麼才調?果有甚麼辨說?走到那王侯之前,卿相之側,抵掌而談,橫襟而說,說得天花亂墜,鬼泣神驚,憑你是極愚極拙的鄉民村老,極頑極劣的野豎牧童,極狠極暴的國君人主,極柔極媚的女子小人,他若洗耳一聽,亦足動其真心,啟其美慮,挽其未趨,就其正道,不好的也都變做好了。還有一說,必須這個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,果然出言成文,勤營本業,不屑虛博聲名,這樣人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傾聽。若做了個放僻邪侈之徒,蕩簡逾閒之輩,憑你說出甚麼道理來,只當得耳邊風,東進西出,全然不關心內。有何益處?所以說道百業皆可成道,都要立身為主。我如今且說一個片言之下,救庇萬民的故事,乃是秦始皇駕下一員宰職,名曰優旃,身材生得瑣小,倒有極大的智謀,善說恢諧的言語。那秦始皇吞併了六國,東填大海,北築萬里長城,西建阿房,南修五嶺,費了多少財力,動了多少悲怨。那時,優旃年紀尚輕,官職又小,故此不敢進諫。所以,始皇乾了這幾件事,後來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,東至函谷關,西至雍之陳倉,有千里之廣,裡面種植花卉,開濬河道,啟建宮殿,打造船隻,以便遊觀行樂。傳下旨意,擇日興工。這優旃聽得此說,吃了一驚道:「這個工程算來不小,殫財竭力,為害匪輕,必須諫止方好。」即忙入朝面見始皇。始皇問道:「今日卿為何事,不召而至?」優旃奏道:「臣聞皇上欲議大苑囿,不識果有之乎?」始皇道:「這是有的。」優旃道:「只恐靡費不小。」始皇道:「偌大工程都做過了,何況此事?」優旃道:「好固好,但是多畜養些禽獸在內更好。」始皇道:「這是何故?」優旃道:「設或有盜寇從東方來,好令麋鹿與敵人相觸,則不必刀兵可矣。」始皇聽說,心下細想道:北築長城之後,果然內藏空虛,若再大苑囿,萬一有寇盜之警,則以何物需用?便向優旃道:「卿言良是。」遂降旨停罷苑囿之行,國中萬姓無人不感備優旃這句說話。後人有詩云:
萬里長城始奏功,何堪苑囿復加崇。若非一句優旃語,天下蒼生再困窮。
不隔幾時,果然匈奴侵邊,其時發出內帑應用乃得制勝。始皇大設筵宴,賞勞群臣。這一日適值大雨淋漓,群臣們免不得要冒雨而去,在街衢巷陌之中,都乘著車騎還不致緊,一進了朝門便無車騎,只是步行,自朝門外走到金鑾殿上,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,也有好一段程途。雖則跟隨的人張著一把雨蓋,遮了頭遮不得身,遮了身遮不得腳,走近皇殿沒一個身上不是濕的。其餘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,只有優旃他卻有一片惻隱之心,竟不同眾臣到廊下,一徑直往丹墀之下去了。你道他這個大雨走去何事?原來皇上登殿之時,少不得有執戟執盾的武士侍立丹墀兩旁以壯威儀,以聽差遣。此時始皇已將次升殿,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內了。但是,聖駕出來的時節,難道他們敢張傘,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。所以,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個濯物。這優旃因看了他們,心中不忍,故此走到丹墀,問這些武士道:「你們可冷麼?」眾武士道:「怎麼不冷?」優旃道:「待聖駕升殿你們可要到簷下去站站麼!」眾武士道:「如此甚好,怎麼得能彀?」優旃道:「不難。少頃我在殿上大呼,你們都要答應。」眾武士道:「如此多感大人厚德。」優旃依舊步入廊下與眾官相會了,少頃之間只聽得御道傳呼,始皇早已登殿。真個是:
九重閭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。
這些文武官員趨趨蹌蹌,一齊拜舞,山呼萬歲。禮畢平身,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,只見優旃向丹墀下高聲叫道:「殿陛郎。」這些武士齊聲應道:「有。」優旃又道:「爾輩雖長,有何益處?俱立於雨下,我雖矮反得在殿上避雨。」大凡人君好發慈心的所在也是肯發的,只是自家尊貴了,不好輕言,一有人點撥即好說了。始皇聽得優旃這句說話,抬頭向殿陛下一看,見那些武士們都淋在大雨之下,心中亦覺不忍,便傳令旨道:「著他們都向廊下暫避。」眾武士得旨無不歡喜,一齊謝恩,徑都向廊下去了。此亦優旃一言造就的,事雖小巧亦算才智。正是:
片言輕出扶人口,救濟多人免被淋。
那時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,宴賞昇平,飲饌中無非是美酒佳餚,也不必細說。酒至數巡,始皇便道:「匈奴犯邊,一則仗諸卿之力,二則賴長城之功。昨日孤之太子議將長城俱要上漆。漆城不惟堅固,抑且草木無處發生,賊人亦無所扳援,此策甚妙。諸臣當與孤家弩力速為,不可遲滯。」眾臣聽罷皆默默不語,優旃便出席奏道:「太子欲漆其城,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。雖然百姓財力殫竭,卻是美極。漆城蕩蕩,寇來不可上。若就行亦是不難,但恐世間沒有許多的漆樹。」始皇聽得明明知優旃是說勞民傷財,借這樹來說的,對著優旃大笑一聲,乃止漆城之舉。你看優旃所行這幾件事,都只得一句言語悟了主上之心,省了多少國課,省了多少民力,皆為優旃平日為人正直,所以易能觸動。就是這幾句說話,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,莫要說是秦始皇,憑你甚麼人也是不理帳的。如今再表戰國時一個偉丈夫也會說巧語,動王侯。說將起來有許多妙處,不能盡述。有一首三言詩為證:
傳古昔,有一人。多才技,逞嘴唇。能悟主,會救民。試說起,敢逡巡。
休訾議,假也真。君不見,史記頻。立大功,便隱淪。儀奪童,獨稱尊。
卻說此人生在春秋戰國之時,雙姓淳於名髡,是齊國的人,又做齊王公族的贅婿。他身長六尺有餘,不滿七尺之數,也算得是個一表身軀了。可喜的多見博聞,強其記誦。只是他所學沒有一個定主,也沒有一個宗傳。隨人為師,任意為用,又且滑稽多辯。所長的是諫議說詞,專慕那晏平仲大夫的為事,一心利物濟人。若要開談陳論之際,必要觀你顏色何如,承你意旨何如,熟籌在心,利捷出口。往往向諸侯列國去出使遠行,未嘗受人屈辱,未嘗遭人唾棄,那一個不呼他做先生。其時,齊、楚、梁、趙四國之君最喜與他議談,最喜與他應對,常有金帛相賜,只當受四國的爵祿。這淳於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,恰好這時齊國君王不是別人,是威王在位。他性喜隱語,又好淫樂,每每飲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,必欲廣設了優人舞伎,媚子諧臣,水陸珍羞,笙歌細樂,徹日徹夜,歡歡喜喜,吹吹彈彈,如此沉湎於酒,也不去治政事,也不去治臣民,也不去治內外,也不去治軍旅。如此做卿相的、做大夫的,百官群小那個敢從旁進諫?所以,威王愈加荒淫無度,縱的是酒,愛的是色,且把這政務之大、國令之尊、人民之廣、社稷之大、宗廟之事,一些些置之度外,毫不在心,絕不動念,都托付於卿相大夫百官掌管。若是這卿相大夫百官,個個有臯陶稷契之才,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,憑你如何怠惰,還好曲為調停,善於扶持,提挈輔佐他做一個自怨自艾、遷善改過之君,庶幾不至有失祖宗傳下的基業。怎奈滿朝文武沒一個安邦定國之才,駕海擎天之力,把國政日弛,不能處置。正是:
若得好兒孫,能承祖宗業。庶不致傾頹,可以光史冊。
壯哉齊威王,終善始何拙。幸者猶在斯,無勞聲咄咄。
不惟眾官不能治安宗廟保護黎庶,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軌之人,極其可惡,見齊王委任於他,也便各思肥家,各思利己,把一個錦繡齊邦弄得個七顛八倒,把一位強橫齊王弄得做十死九生。那些鄰邦之人落得乘虛而入,以強欺弱,以大壓小,以堅摔脆,以剛制柔,一齊興動干戈,奪其土地,侵其都鄙。咦!這齊國的都城總是鐵鑄的,只怕也要銷鑠了。若是土泥石塊築就的,少不得旦夕之間,難禁這諸侯們以怒馬踐踏,眼見傾頹,可立而至。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勢橫,誰肯犯那雷霆之怒,致受斧鉞之誅,故此齊王越覺昏愚迷惑。惟有這淳於髡是一個好人,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,做了那一位贅婿,有了這一點骨肉之情,抱了這一段滑稽之才,為此清夜自思: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時也。奈何秘而不出,豈不為之枉然?設使國旋喪亡,吾身亦難於保全,吾妻亦不免分散。惟有將些隱語縱縱橫橫說得威王聞語省悟,誅奸臣,遠小人,親賢士,用豪傑,把這國政重新,山河再造,多少是好。正是:
生平無他願,願作直言臣。悟王可立業,維風不墮塵。
真心惟寸赤,壯志恰如神。從此誇重振,中興頌再新。
淳於髡是日未明而起,穿其本等服色,坐其府中車騎出了私第之門,進到公朝之地。此時還是黎明光景。但見:
曉露霏微,殘星的爍。垂柳梢棲著幾群鴉鵲,曲砌上鋪著一派草花。宿衛軍兵,熬了夜嘴青臉腫。奏疏卿士,提了燈行急步忙。耳內但聽得玎玎當當數聲殘漏,目中惟遇那依依隱隱几疊高垣。呼一聲駕來殿上,響三遍鞭靜墀間。要回對的謹持笏繞玉龍牀,該退班的肅摳衣起金鳳院。正是聖主有百靈呵護,果然臣下有千樣威儀。
淳於髡等齊威王升殿,各官見過,他然後近前。只見威王宿酒未消,偎著幾個紅妝豔質,頭也抬不起,身也坐不定,東倒西歪,左攤右軟。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膽戰,那一個不說道早知如此,且緩緩坐朝,甚麼要緊?口中微微細說,早被威王聽見了,便把金口開了,吐言道:「愛卿之言有理。」即欲退朝,依舊去到便殿深宮荒淫快樂,忽值這不知趣的淳於髡走到面前,急急叫道:「殿下請勿退朝,淳於髡特來候安。」威王將眼一睃,笑道:「淳於先生,你來得好。這幾日為何再不相見?」淳於髡道:「臣在外,君在內,內外隔絕,所以弗能親近。」威王道:「既如此,是孤之疏於接賢了。」淳於髡道:「不敢。」威王道:「先生今日惠然入朝,可有甚麼樣說話麼?」淳於髡答道:「正有一言奏聞。」威王道:「敬聆大論。」淳於髡道:「臣聞國中有一隻大鳥,其翼翅之張可蔽雲霄,他也不往集山間林木之上,倒反在王的庭陛上來。」威王聽了這句話是不曾經人道過的,不覺駭然驚問道:「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,不知是耳聞還是目擊?」淳於髡道:「可以耳聞,可以目擊的。」威王道:「但不知此鳥止我之庭恰是何意?」淳於髡道:「連臣也不知其意。」威王道:「既然不知就該不言,今既言之,未有不知,幸即剖明。」淳於髡道:「這鳥來了三年,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飛騰雲路,也不肯囀其音聲長鳴風中。王知此鳥有何故哉?臣實下愚野人,望乞賜教。」威王道:「此鳥不飛便罷了,若一飛將起來,不沖天他也不肯休歇。若不肯鳴還是同著鷃雀鷦鷯,也不打緊,惟其戛然一鳴,少不得要驚人了。」這威王一邊說一邊想道:「分明淳於髡道我不理朝政,要我改行,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意思。」及至說罷便悟透了,就向淳於髡道:「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隱矣。」那淳於髡見威王已解其意,方敢退去。威王從此之後:
重整伯者風,練將逞梟雄。星弧蓮花劍,碧玉大宛驄。
桓桓率甲士,橫行列辟中。孰不播名譽,孰不相欽崇。
三十六年內,時時奏膚功。直令千載下,重其辨說通。
仍復侵地廣,因鑄景陽鍾。佇見兵威嚇,再世小桓公。
次日,威王將那淫聲豔色,美酒佳餚,盡行丟開,穿了法服之輝煌,降了令旨之嚴厲,發出金吾之車、羽林之將,又發金花彩段、表禮書儀,即召那七十二處的縣令長來朝,就將那即墨大夫是一個賢能有德之士十分獎勸,賞他許多物件,又與他一個御筆親書的匾額四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。你道那四字?是「旌賞忠善」四字。又將那阿大夫斬首市曹,因他平日奸佞貪婪,做官又貪賂,做人又放蕩,所以威王將他誅斬。即時又奮鷹揚之勢,率虎賁之將,出離齊城,聲張要復各國向日所侵地,拼一個你死我活、我存你亡。其時各國諸侯個個藐視威王,只道永無回心之日,再無轉念之時,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,坍牆之不可修的相似。故此那列國諸侯那一人不鄙齊威王的所作之非、所為之錯?那一個不侵佔齊邦的土地?忽聞威王一旦振作,說也希奇,聽也古怪,諸侯們得了這個消息,都要前來和好,安敢復踏前轍?急忙修了書,遣了使,送了禮,見了威王的臣宰,然後求叩威王,將此侵去之地一一送還,好不昌隆興旺。威王大模大樣受了書,看過那書上的說話無非是溫言妙語,奉承趨附之旨。看罷笑一笑兒,打發使臣回國。此時,惟有楚國最稱強悍,聞知各國還了齊國侵地,楚王反笑諸侯為迂,他便另立主意道:「齊國已頹,各國不知虛實乃還侵地,不乘時吞併更待何時?」決意興兵加齊,統了傾國之兵約有數百萬,星夜前行,進發數日將到齊國。有六言口號為證:
千隊虎狼人馬,五方旗號鮮明。不是迎秋賽會,為言奪取齊城。
威王一聞楚師臨境,怎麼不要畏懼其鋒,急召淳於髡入朝商議。淳於髡應命而至,威王道:「今有楚師犯界勢甚猖獗,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國,望先生念先君之面,骨肉之情,代寡人往趙求請救兵,以拯黎民之困,望勿推辭。」淳於髡慨然應允道:「這是國家大事,既蒙君命怎敢不去?」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寶藏庫中取出黃金百斤,又向廄中取出車馬十駟交付淳於髡往趙請救。這些東西若把一個窮儒可謂一時暴富,誰知淳於髡眼見甚廣,看了些須猶如糞土,便仰天大笑呵呵幾聲不止,他戴的冠纓都振下來。威王心下生疑,便問道:「先生敢是嫌少麼?」淳於髡假意對道:「臣怎有此心?」威王道:「先生發笑豈是無故,幸說明了。」淳於髡道:「今日臣在家中聞王宣召,適從東方而來。大王,你道這東方是甚麼所在?」威王道:「是怎麼的?」淳於髡道:「東方乃是田畝。」威王道:「田畝之中你可有甚麼觀見麼?」淳於髡道:「不瞞大王說,委實有些異聞奇見。」威王道:「恰是何奇何異?」淳於髡道:「只見那道旁有個田夫手中拿了一隻豬蹄,捧了一盂淡酒祭獻那田頭土地,口中祝贊道:甌婁滿篝,污邪滿車。五穀蕃熟,穰穰滿家。」威王也不等淳於髡述完,一心要他往趙請救,便道:「這也是人情之常,沒甚稀罕,沒甚奇異。」淳於髡道:「大王休道如此,據臣看來的是世上無雙,人間絕少。臣見他所持來祭田神的肴饌甚少,他所欲的念頭又且甚奢,故此好笑得緊。」齊威王思想了一會就會著他的來意,便道:「實是寡人有失了。」即令左右又將黃金千鎰、白璧十雙、車馬百駟交與從人,隨了淳於髡往趙,那淳於髡方才肯行。終不然淳於髡做這個光景是好利麼?這不是他好利。凡游說列國少不得要賂其臣妾為入門進身之計,若是帶得禮物少了恐事體不成,空勞往返,又不能救濟本國之危,反貽下手長袖短之誚,如何做得游說的事來,也是無怪其然的。這威王亦有個緣故,只因他性喜隱語,湊中其懷。若使淳於髡直言請益,那威王或者又不捨得,惟其如此進言不怕威王不順從的。少頃別過威王,打疊行李,帶了僕從,星夜趲入趙國,備陳威王乞兵救齊之事說與趙王。那趙王正要與齊和好,敢不奉命?即日下令向國中精選雄兵十萬、革車一千餘乘,備與威王拒楚。那楚國的探子緝訪其事,報與楚王道:「齊遣辯士淳於髡往說趙王,請了救兵,勢極浩大,為此特來報知。」其時隨駕臣僚俱奏道:「那淳於髡不是個好人,萬一又往別國求救,其事愈不可知。我國千里興師,食糧不能接濟,不若暫退回朝,堅利軍騎,打點糧草,待時而動,未為不可。」楚王聞言默默半晌,自覺無味,即依眾臣之議,連夜退兵歸楚去了。後人有詩為證:
威望令人欽,星回馬足口。長歌非奏凱,解甲捷歸林。
齊楚仍和好,春秋通素音。還誇趙侯義,慨惜士遝臨。
那齊威王自從被楚人相攻,每日登城樓窺伺,又不知本國軍民善於守城否,又不知淳於髡請得救兵否,好不憂愁懸望得緊。忽見楚兵四散遠去,金鼓之聲看看漸杳,又見趙國兵馬已到,淳於髡將那齊王所與他的黃金犒勞趙邦軍士,不到本國取賞,又不來騷擾地方。淳於髡打發趙兵班師之後方才進城復旨,威王大悅,當即犒勞群臣。不題。
自古道:偷雞貓兒性不改。既有舊病在身,少不得要發作。威王只因各國歸其侵地,趙國肯借救兵,楚國引兵遠退,心滿志足,又想快樂。每日在後宮中廣列玳瑁之筵,共飲流霞之酒,朝以繼暮不知抵止。一日,召淳於髡進宮賜坐陪宴,直飲至月上花稍,秉燭而游,果然暢意遂懷。那威王乘著酒興殷濃,便問淳於髡道:「先生這樣一個大氣度、好規模,看來酒量決是巨的。但寡人向因國事匆忙,軍機勞攘,未曾與先生稍敘骨肉之歡。況全仗大才請兵救齊,獲成此功,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勞,一以較量,不知先生飲得多少?」淳於髡道:「若論臣飲酒之量,一斗亦醉一石亦醉。」威王道:「先生你既飲一斗而醉,安能飲得到一石,此說可得使寡人聞之否?」淳於髡道:「此說甚長,臣若說來未免手舞足蹈,恐足取罪不遜,只是莫說罷。」威王道:「寡人正要聞先生的娓娓高談,怎麼倒推辭起來?況飲酒全為合歡面設,何罪之有?」淳於髡道:「假若臣賜酒在大王之前,其時好不畏懼也。只見執法在旁,稍有差錯難免刀劍。又見御史在後,做出那冷面寒鐵的形狀,凡見大小百官略有絲毫不是,就要彈劾?臣到了這個時節,縱有貪杯的念頭,早被這威嚴所懾服下了。是以欲飲不得,欲棄不可,吃到一斗徑醉了。」威王道:「足見先生以敬事君的妙處。」淳於髡道:「若臣之親有尊嚴之客在堂,臣當此服勞不敢稍懈,參拜鞠腿,侍酒於前,我當此飲酒時賜餘瀝奉觴上壽,數數走起,不敢安坐,飲到二斗亦徑醉了。正所謂:君父一理,親而且嚴。侍觴惟謹,飲弗請厭。」威王道:「既如此說,何時何地才飲得多呢?」淳於髡道:「若是有知心會意,契友良朋久不相見,率然之間走到面前,如久雨見了旭日的光景,歡天喜地,道古談今,又將私情曲意互相告語,語罷無事即命飲酒,這個可也難得醉。」威王道:「為何?」淳於髡道:「交友相會深情相通,必定要吃到五六斗,方才博得一醉。」威王道:「可還強得麼?」淳於髡搖手道:「不能,不能。」威王道:「為何?」淳於髡道:「是猶惡醉而強酒。」威王道:「好個飽學先生,但屬過腐些兒,不識繼此而進,還飲幾何?」淳於髡道:「假若州閭之間,大舉社會,斯時男子、女人紛紛雜坐,但見:
酒倒流霞,臉生桃花。投壺六博,競鬥奢華。
這時節好不放蕩之極,不拘男男女女,與他握手而談,也無個責罰,便將這目睛注視也沒個糾彈官在旁覺察,也沒有一張告示掛在那邊將這飲酒禁止。臣當此際正向筵前飲酒,忽口口幾聲珠玉拋在地下蕩然作響,又要飲酒,那酒才入咽喉,聽得這聲禁不住又要去看,可笑那酒好生作怪,反要奈何小臣。」威王道:「酒被先生吃了,為何倒說酒來奈何先生?」淳於髡道:「這酒正因臣要吃他,他氣臣不過,不由你使喚,乘著臣低頭向地,他卻從鼻穴流出,好生酸癢難熬,又沒計去搔,豈不是個奈何的法兒?」威王聽了好生大笑,也含著一口酒不覺噴了滿案,鼻孔中也覺酸癢難禁,即喚左右洗盞更酌,又問道:「那墮下地的是甚麼東西?」淳於髡道:「是墮珥。」威王道:「妙也,這是女人的耳環了。那後面可還有甚麼物件遺下來麼?」淳於髡道:「怎麼沒有?臣前拾其珥正待還座,只聽得後面嚶嚶笑語道可惜二字,及至回頭又是一枝遺簪,恰是微微有些傷痕在上,臣見之不忍使其玉碎,即忙拾在懷袖,如此甚樂也。若去飲酒可至八斗,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。」威王聽說此言,正中他荒淫之事,滿口稱善,又問道:「先生到十分大醉還在何時?」淳於髡道:「在那日暮之時,酒闌之際,將那酒餚合做一處,男女不拘,長幼同席而坐,所穿的履舄在這台幾下,交相參錯,猜拳行令,擲色傾壺,杯盤狼藉。此時堂上燒的燭已滅了,那主人將臣留住,送客出門。此時臣雖微醉徒倚其間簾外簷端,月光射入,窺見那女子羅襦襟解兮露酥胸,似雪如脂兮異馥融。薌澤微聞兮蘭麝暖,銷魂蕩魄兮喜匆匆。」威王道:「淳於先生樂哉斯境,使寡人聞之不覺神馳意亦醉矣。」淳於髡道:「當此臣甚喜歡,能飲一石。」威王道:「如此享用也不虧先生吃。」淳於髡道:「然而古人也曾有幾句說話題得最好。」威王道:「是甚麼呢?」淳於髡道:「這卻有許多妙義的,便述與大王聽之。」威王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淳於髡道:
酒極則亂,亂極則悲。萬事盡然,言不可極。極之而哀,以諷諫焉。
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麼盤桓歌舞之言,誰知說到後頭把前邊的說話都班轉了,卻是一派逆耳忠言。不期威王欣然稱善,遂罷長夜之飲。以後淳於髡極其寵用,命為諸侯主客之職,一應宗絕置酒,畢竟召淳於髡來陪席,恣其恢諧謔誚,莫不始。倒有一七令為證:
髡,出語,溫存,能解慍,會釋紛。形軀既偉,笑貌可尊。王侯皆敬羨,草野盡誇雲。果是英人與俊品,令人蕩魄與消魂。
後來,各國諸侯沒一個不聞淳於髡之名,惟梁惠王因有一個賓客再三稱誦淳於髡的賢能,惟他更加企慕。這一年淳於髡別卻威王,往外路閒遊,偶住梁地。那個賓客聞知淳於髡在此經過即來相見,求他進見惠王。惠王大喜,乃屏開左右,獨自坐在龍牀,賜淳於髡坐一繡墩,吃了一杯茶,沒一句說話,淳於髡就作別而退。次日,梁惠王特請淳於髡進朝相見,又與昨日一般無二。難道淳於髡與梁惠王相見二次再不開一句口、說一個字?這正是他的譎詐之狀,原不足為怪。惠王不知其故,竟錯怪了他,那淳於髡退得在外,急喚客來埋怨道:「子一向甚稱淳於先生之才,雖管仲、晏子也不能相及,及至來見寡人,寡人未曾得他甚麼教益,難道是寡人不足為言?難道淳於髡原沒有甚麼才幹?是子謬為薦舉?不然恰是何故哉?」賓客聞言大慚而退,見了淳於備陳惠王不悅之言,淳於髡略不動聲色,應道:「誠有這樣的事。吾前日進朝見王之時,那惠王志在驅逐之上,後來復入宮見王,那王志向又在音聲之上。吾是以默然而退,非不言也。」這賓客想道:不想惠王如此,如今正無顏覆命,不免藉此回復。即辭淳於髡來見梁惠王,將淳於髡言語述明,惠王大駭,道:「嗟乎哉!淳於先生誠聖人也。」其客聽了這言便道:「淳於先生何以謂之聖人?」惠王道:「他始初進來之時,有一人獻了一匹良馬來與寡人騎坐,寡人未及賜觀,值先生至。我那時一心一意思其馬之善否若何,所以見了淳於先生沒情沒緒,覺得禮貌上有些欠缺。這原是寡人不是。」賓客道:「此誠大王重畜而輕賢,毋怪他沒有一語。」梁惠王道:「到了後次淳於先生又來,偶有一人善解音律,能作清謳,未及張筵設座,試其繞樑落塵之響,又值先生來。寡人雖然將左右的侍臣僕御一應閒雜人等盡盡驅除,止留寡人與淳於先生在彼對坐,然我這點私心不肯拋離。果然有這兩件事,怎麼不是個未卜先知的聖人?」那賓客道:「原來大王知其為聖人,以後時時請他進宮談吐,料無倦色矣。」惠王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有詩為證:
重士尊賢,列侯所難。奇逢梁惠,出類拔萃。上世既無,今且獨孤。淳於之子,堪誇合志。
卻說惠王自賓客報復之後,淳於髡不時進見,常常交談,果如其賓客之口。惠王思量國中雖有臣工,不如淳於髡者多矣,我若求得他在梁做個卿相,或者他邦有使伐之憂,求他在內游說豈不為美?惠王因有了這件意思,便托客轉達。那淳於髡聞言,自思身為齊邦贅婿,非尋常世俗之人也。若要貪圖富貴,希翼錢財,在本國之中豈沒有個遂意的所在,稱心的官爵,直到你這梁國地面干祿邀名、稱臣呼主,豈是我淳於髡平生的所願?況昔者孔夫子有雲,不義而富且貴,於我如浮雲。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,是大不義了。吾惟隱遁不仕,也好隨吾快活逍遙。次早,上了一個辭梁的書札,惠王不敢扳轅,即辦了安車,駕了駟馬、束帛加壁、黃金百鎰送歸青齊。淳於髡歸到本邦,終身再不求名圖利。後人贊他這般超脫戰國之氣習,不戀塵俗之繁華,稱為偉人,信然、信然。有詞為證:
擅微談兮解世紛,今不再兮感慨殷。救世途兮醒客慮,是英雄兮是聖人。吾今傳兮傳不傳,淳於遠兮高風存。
從茲後兮勞夢寐,憾其逝兮懷其真。非威惠兮多明聖,將杰士兮委風塵。真有此兮真足尚,朝野間兮橉令聞。
總評:演淳於髡者全在描其機詐便捷,若取孟子七篇內所言,因而寫之。何啻泥塑雲長,木雕韓信,求其秉燭待旦,月夜私奔,有何生動之致,必如此庶稱美觀。
又評:世傳淳於之徒是個小人行徑。何也?因其承意觀色故耳。雖然此非可論淳於髡者,天下誰人肯棄了卿相不做?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異品矣。